温存不太记得每年的除夕都是怎么过的,说来也奇怪,对自己的过去,他就像个旁观者,有些对他来说堪称悲剧的东西,如今他也已经感受不到多少痛苦了。或许是他现在的生活平静又安逸,他的大脑主动趋利避害,帮他深埋了一些记忆,堆积在他海马回的深处,像是把再也不用翻看的旧书放进箱子最深处,海马回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如果他不愿回想那些记忆,它们就会逐渐褪色风化,像老照片一样,在外界时间流转时,这些记忆慢慢被淡忘,以致于温存甚至无法回想起这些照片是如何拍摄的,一直到他惊讶于他居然拍过这样的照片。
温存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纷纷送来了新年祝福,除了大凯老井和白灿灿之外,还有一些高中同学,一些同学还在不死心地打听他真正的家世,或暗戳戳问他男朋友是不是基地的人。
他那便宜妹妹萧灵灵也发来了祝福,还问他上次送他俩的红绳有没有戴着,其实已经被温存在分手时摘下去了,他差点忘了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饺子热腾腾的,有好几种馅儿,他和楼复新坐在茶几上,俩人一边吃饺子,一边找了个电影看。
温存:“你平常看电影多吗?”
楼复新:“偶尔看看。”
“看啥类型?”
“除了爱情片基本都会了解一下。”
温存:“你看国产吗?”
“国产比较少。”
温存:“有个新出的国产还不错,台湾省的,讲的□□宗教,名字源于《世说新语》,‘周处除三害’,你肯定知道这个故事吧?”
楼复新点点头。
“啧啧,不敢想象你的阅读量有多大。”
“怎么?”楼复新故意夸张惊讶道:“难道中国还有人没读过《世说新语》吗?”
温存打开了电影,井雨正在小群里疯狂发红包,群里一共就三个人,温存也点了几个,看大凯连连叫“义父”,他笑了半天,又觉得自己笑点太低。
他俩吃的都不多,剩下的饺子年初一还能吃,楼复新把饺子送保温箱去,扔给温存一条漱口水。
十一点多了,电影还在继续,中途温存快进了几次,“来,教授,点评一下。”
“嗯?那就说说刚才女主背上这个纹身吧,是西里尔字母,意思是‘灵魂’,也可以叫斯拉夫字母,现在还在俄罗斯流通,在公元9世纪由希腊传教士圣西里尔基于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的字母发明。”
温存:“……”这很好,温存有幸在《枪炮、病菌和钢铁》里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他再一次感叹楼复新的见多识广,可是,“剧情,剧情呢?!”
目前正上演男主屠杀邪教徒的环节,楼复新想了想,说:“干得漂亮。”
温存:“哈哈哈哈哈!”
电影后半段观赏性很强,尤其是里面的剧情歌很洗脑,到电影结束温存几乎已经会唱了。
“教授,你为什么不喜欢看爱情片?”
“我的话,认为大多爱情片浪费时间。”
“你如何定义浪费时间?”
“好问题。”楼复新说:“当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意义的时候。”
“你如何定义意义?”
“又开始问哲学问题?”
“我不懂啊。”温存说:“哲学太深奥了。”
“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同,如果你问我的话,大概就是,合理利用余生的时间,阅读,学术,尝试热爱生活,尝试忘掉烦恼,帮助更多在学术道路上苦苦挣扎的学生,如果他们没太多功利性的话。”
“你讲课的时候,我感觉你不是很喜欢这些学生。”
楼复新摊了摊手:“有机会你上我的专业课,选修课动机不纯的学生太多了,他们在玷污知识,也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他们只是想好好欣赏你的美色,怎么能说浪费生命?说不定这对他们而言很有意义。”
“好啊温存,非要和我辩论?”
“我哪有那个本事呀?我一个本科还没毕业的学生,我疯了?”
“你没疯,我看你逻辑挺清晰的。”
“所以教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又来。”楼复新无奈地看着他:“吃饱睡好,没有烦恼。”
“不,我现在饱了,也不困,但还是不开心。”
“**大于需求就会不开心。”
“我什么**?我什么需求?”
“你没了左瞰临会死吗?”
温存:“……”
“不会死,应该不会。”
“那你不开心的原因找到咯。”
温存抓起沙发上的抱枕对着坐在侧边沙发上的左瞰临砸了过去。
他叹了口气,语气沮丧:“楼哥,我好没出息呀。”
“确实有点儿。”
“我想回去。”
“现在?”
“嗯,我想回去,想回到那个房子里去。”
楼复新:“我送你。”
“我自己回去。”
“不太安全,天黑路滑。”楼复新说:“你精神状态也很劣质。”
温存:“……你这是什么用词啊?”
“不好意思,我是教外国文学的,语文水平一般。”
温存翻了个白眼。
“我自己回吧楼哥,我太任性了,不想折腾你。”
“没事,我能理解。”
温存摇头:“我很难过,我感觉自己像个傻逼。”
楼复新走过来,弯腰摸了摸他的头:“你要振作。”
“我振作不起来了,但我感觉,不振作也能活着,也能呼吸。”
“那倒是能呼吸。”楼复新说:“但振作起来,时间利用率会更高些。”
“不愧是你呀。”
楼复新把他拉起来:“穿衣服,送你回家。”
温存握着他的手,顺势站起来,扑过去抱住他,用胳膊搂住了他的后腰,把头埋进他肩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可是我还是觉得累。”
楼复新拍了拍他后背,“这是我们情绪的一部分,我自认为,没人能彻底规避。”
温存穿好衣服,回去的路上,街道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些偷偷放炮竹的青少年。楼复新看了眼温存:“你19?”
温存点头。
楼复新摇头感慨:“这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难道谈恋爱会让人成长?”
温存:“或许吧。”
“也可能只是左瞰临能叫人成长。”
温存仓促地笑了一下:“认识这样的人确实挺长世面的。”
都在大学城附近,两人慢悠悠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楼复新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门口,主动说道:“我就不进去了,我估计你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谢谢,楼哥。”
“你也是谢了太多次了,真想谢我,就拿到交换生的名额,也算是不辜负我的期望。”
“您现在倒是有点老师的样子了。”
“我一直很有师德!”
两人笑了一会儿,楼复新冲他抬手:“再见,新年快乐。”
等人走后,整个楼道就恢复了寂静。
温存站在楼道里,缓缓打开门,里面是熟悉的,却没有一丝人气儿的房间。
这其实是他最开始理想的房间,他打算出来租房时,就因为预算问题才想和人合租,他的理想租房就是自己一个人的整租房。
可现在他却不习惯一个人了。
温存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忽然就低下头,缓缓蹲下去。
他在门附近的一处角落,看到了一点残留的烟灰。
温存收到了许喆、楚扰,甚至安娜的新年祝福,他们有志一同地没有提及左瞰临的名字,温存也没有过问。
只是在零点时,温存拉开窗帘,看向万家灯火的窗外,轻声说道:“新年快乐,左瞰临。”
他开始渐渐明白,很多时候,这个世界是寂静无声的。所有的热闹都源自于某个瞬间,在那一瞬间过后,世界会恢复平静,旷日持久的、直至永恒的平静。
生命的意义就停驻在这些平静里,由点连接成线,最后组成广袤的静止的画面,他的人生被定格在这样的画面当中,被拆分成无数瞬间,一帧又一帧,人生被切割成无数喜怒哀乐,他试图在每一种快乐之中寻找能够与之常伴的理由。
找不到,就像他无法穿过无数光年,看到恒星刚发出光芒的那一刻,那些光芒注定穿梭不停。
——
楼复新回到家时,在门口停住脚,当他的手扣在门把手上时,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这属于他特有的敏锐与警觉,大概是隶属于警务人员后代的缘故。
他打开门,看到客厅里大马金刀坐着一个人,正悠闲地吃着茶几上的水果,甚至煮了他放在冰箱的饺子。
楼复新又后退回门外,看了眼自己毫无破坏痕迹的密码锁,摇摇头,走进门里。
“你好。”吃饺子的男人懒洋洋开口,说道:“饺子有点淡。”
楼复新:“……”
“温存放的油盐。”
男人立马说道:“挺好吃的。”
楼复新直接笑出声。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单纯蹭饭?”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和我分手。”
楼复新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那不好意思,我不能告诉你。”
“有人从中作梗?”
“就算有,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做成的,用排除法也能想到,不是吗?”
这大概是除了那一次左瞰临去学校接温存,俩人第一次见面。楼复新调查过左瞰临,为此他特意想尽办法了解过基地很多事,他曾经因丧父之痛差点走入歧途,那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之前的事。
坦白来说,他很敬佩这个男人,但他更偏袒他的朋友。
“我以为他喜欢你。”
楼复新:“他不喜欢我。”
左瞰临看向他。
“你得庆幸,我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人,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我,所以我们不会有超过朋友之外的关系,如果换成别人,我是说,如果他去别人那里,我不保证对方会怎么做,毕竟温存这种人,轻而易举就能够获得别人的喜欢。”
左瞰临:“这样子,谢谢。”
“而且,既然你来找我,我也有个请求,是关于他的。”
左瞰临:“你说。”
“在他准备去斯坦福留学期间,你最好别打扰他。”
楼复新在左瞰临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现在需要提升自己,不能因为失恋就停滞不前,他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在学术领域有机会达到更高的层次,而你的出现会影响他的心情,耽误他做功课的效率。”
“如果你能不打扰他,以他的能力,可以顺利去留学,回来就可以直接毕业,他会有更好的成长,到那时你再接近他也不迟,如果你到那时候,还想靠近他的话。”
左瞰临:“我知道了。”
“作为他的朋友,我也会尽我所能照顾他。”楼复新郑重表态:“别的不论,在他专业课这方面,我能给他很大帮助。”
左瞰临点头:“谢了。”
“这段时间,说不定你可以处理一下基地的事务,如果有的话。”
左瞰临抬头看了眼楼复新,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几乎收敛了脸上一切微表情,语气又普普通通,毫无破绽,看得出来,是个行家。
当然,想撬开他的嘴也不是没办法。
左瞰临毫不掩饰地打量了楼复新一圈,眼神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却让楼复新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然而左瞰临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有很多,但最终都可归于一点——确保温存是安全的。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走了。”他说着站起来。
“你是怎么来的?”
“门进来的。”
楼复新吸了一口气:“私闯民宅。”
左瞰临:“那你报警吧。”
“你跟温存也这么不讲道理?”
“是的,楼教授,我没有教养。”
楼复新:“……”
左瞰临跨过茶几,大步走向门口。
“左瞰临!”
左瞰临停住脚。
“那件事,谢谢你。”
“扯平了。”
楼复新直觉他说的是照顾温存的事,沉默几秒,说道:“如果你想和他有个好结局,就需要有更大的话语权和更大的坚持。”
“知道了。”左瞰临走了出去。
他人高马大,背影却如同一阵漂泊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