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们真的没看见他一样。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他受不受伤,根本……不在意他了。
时令揉揉眼睛,疑心自己是太过期待,产生了幻想,可是一时半刻过去,眼前的人犹在,苏奚甚至还骂了素弦一句,说他眼光差,团子在何云怀里翻了个身,顾离尘喝了一口茶……绝不是幻觉,就是他们!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时令自己站起来,走到柜台前,跟管乐打招呼,“管先生,我来了。”
管乐于账本之间抬起头来,淡漠的一扫时令,嘲讽道:“哟,这是谁来了啊,我没看错的话,这不是前些日子找回来的遗珠,褚王爷嘛。”
对于管乐的奚落,时令没有放在心上,他不动声色瞟一眼顾离尘,不知是想说给谁听:“管先生,你听我说,这事说来话长,我……”
“打住。”管乐作了个手势,重又埋下头去,“你不用跟我说,你跟我也说不着,本馆今日不待客,褚王爷请回吧。”
“管先生!”
管乐开始打算盘,不理他了。
这个失败了,还有下一个,时令站在苏奚的衣堆面前,准备蹲下去,好好聊聊。
苏奚突然用手里的剪子止住了时令的下蹲,“等等,这里没有凳子。”
时令心里一松,心道,还是我奚哥知道心疼我。
苏奚下一句话紧跟着来:“而且你挡光了,麻烦往旁边站站。”
时令:“……”
是他美的太早了。
寒钰手上拿着一块布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时令最是知道他的心软,于是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寒钰,像个老父亲般殷切盼望他能救个场子。
在时令如炬的目光下,寒钰果然开口了,他说:“王……哥你的拐杖很碍事,麻烦拿走,谢谢。”
时令:“你……”
……你个小崽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在心内嚎叫了一番豪言壮语后,时令乖乖拿走了碍事的拐杖,看看素弦,毅然决然的,卑微的拄着往何云那边儿过去了——不用想了,素弦跟苏奚穿一条裤子的,要是苏奚事先有过交代,素弦铁定是不会帮他的。
往常何云对他最好了,何云一定不会这么虐待他的,一定!
两人对弈的棋局中横插了个第三人——在时令挡着光,倔强的在两人之间站了半柱香之后,有点看不清棋盘的何云终于抬起眼来,施舍给了时令一个吝啬的眼神。
他的目光轻巧的从时令身上一触及走,转而看向寒钰:“寒钰,你来抱一下团子,他睡熟了,动作小点,别把他吵醒了。”
那边寒钰乖乖的过来,从何云怀里接走了团子,留下这边沉默着的三人。
棋局也是对弈不下去了。
顾离尘起身,对何云轻微一点头,道:“我先回房,这盘棋留着,日后续上。”
何云:“请。”
顾离尘从头到尾都没给时令一个眼神,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时令初见他时的淡漠和超然——也不知道他的腰伤有没有好一点,有没有留下后遗症。
看着顾离尘离去的背影,时令忍下了把人叫住的冲动——事要一点一点解决,罪要一层一层来请,贪心不足,会败北的。
何云两手玩着一枚棋子,冷漠无情的看向时令,道:“有何贵干?”
何云对他,要么怒发冲冠,要么关怀备至,从来没拿这种疏离的眼光看过他,时令心口倏的一疼,觉得委屈。
人一委屈,话也就带了情绪,时令:“你是为我隐瞒身份生气吗?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何云听完,先是一笑,道:“你如今贵为王爷了,钱财不愁,上门怎么也没带个三瓜两枣的,作个伴手礼?”
时令心里不舒服,眉头紧皱,委屈巴巴的道:“我又不是客人,带什么礼物啊……再说了,王爷有什么好当的,我不稀罕,我原本是……”
他站久了,腿很疼,也没有力气,身体虚的头晃尾巴摇,但是何云没发话,他不敢坐下,只好拄着拐杖,单脚站成了一只僵硬的独脚狐狸。
“你原本什么?”
没想到何云听了这句未竟之言,神情倏的冷了下来,冷冰冰的道:“你原本是想从我这骗走究玉粉后,独个儿一人去找那秦许,大战三百回合,运气好点,他死你活,运气不好,你就跟他同归于尽,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会牵连任何一个人,自己的仇自己报,很有担当。”
时令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又不敢。何云看不得他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冷哼一声,“想说什么就说,我没堵你嘴。”
时令瞟了一眼何云,小声道:“没有一个人……还有谢章柏来着,也没有大战三百回合……”
他的话音消失在何云锋利的眼刀之下,何云重重的一点头,“没错,还有谢章柏,你的确不是一个人,应对秦许外加秦许手下的四十三个高手,你们两个人的确是绰绰有余得很,一个濒死的昏迷在荒郊野地里,另一个差一点被五马分尸凌迟处死!这就是你的复仇大队,很有威势嘛。”
时令:“……这是意外。”
说起来,自那夜过后,他再也没收到过谢章柏的消息,听何云的意思,人应该还活着——何云是谁,时令一个眼神,一个撅嘴,他都知道此人要放什么屁,遂凉凉的宽慰他道:“放心吧,你那位作死好友侥幸还活着,但他的脸受了很严重的伤,以后即使能好,也会留下疤痕,我观他神情,觉得他多半不在意,伤好一点后就走了,临走之前托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何云平铺直叙道:“江湖再见,不必相认。”
他跟谢章柏本就没什么交情,这样也挺好的,京城是个危险的地方,谢章柏走了挺好的。
时令点点头,“哦。”
语毕,时令自觉闭嘴,两人之间一时寂静,何云一扬眉毛,“继续说啊。”
时令愣住,“说什么?”
何云:“说你的’原本‘。”
“……”时令的“原本”就是何云刚才说的那些,就算是重来一遍,时令也不会改变计划,他知道,何云更知道,因此,他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话,只是一味的站着,顽固不化的像个小老头。
僵持良久,何云终于哀叹一声,下了令:“哑巴似的站着干什么,对面又没人,我不让你坐了吗。”
得此特赦令,时令喜形于色,丢了拐杖,一屁股坐在顾离尘的位置,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苦肉计就是好用,简直百试百灵。
何云慢慢的给他倒了一杯茶,神情不似先前疏离,总算带了点时令熟悉的样子,他说:“时令啊,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青枫是多大的时候么?”
时令道:“这个我当然记得,是我五岁的时候。”
“寻常人家的小孩子自出生到记事不过两三年时光,你来的时候不过五岁,也就记了一两年的事,从五岁到现在十九岁,你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武安王府里的人是你的血脉亲人,那相伴你长大的人,林叔,苏奚,还有我,是不是也算是你的亲人呢?”
时令掷地有声道:“当然算!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那为什么你甘心为了他们去死,却不愿意告知我们一声呢?哪怕是一句临别之言。”
时令说不出话来,每每何云这样说话的时候,他都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确没有道理。
何云接着说:“你是怕我们阻止你吗?还是怕我们觉得你会牵累我们?”
时令哽咽,眼眶微红,“都不是。”
正是因为他们不会这样做,所以他才不能坦然的告知。
“最近两年,我多次让你出去跑,接的委托,收集的信息,也都是跟朝廷有关,想帮你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让你有一天主动跟我们说起这些,再理所当然,堂而皇之的让我们帮你报仇,撒娇撒痴也好,滚地哀求也好,亲人之间,这都不算什么。年节的时候我甚至跟你表明了这事,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可到头来,只等到了奄奄一息的你。”
“别说了,哥,别说了。”时令心内一阵绞痛,眼睛红的不像话,他扒拉着和云的手腕,哀哀切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们受到伤害,为这这事,你们从青枫到洛平,又从洛平到京城,我……真的很害怕……”
何云无情的甩开时令的手,道:“看来你还是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他作势起身要走,时令泪眼朦胧间,只觉得何云这是要跟他断绝关系了,心一急,不经大脑思考的话就这么喷涌而出:“我错了!哥!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背着你们干危险的事了,你别走,别走呜呜呜……以后新衣服我不要了,糖醋排骨也不吃了,房间我也不住了,给寒钰吧,也不用给我零花钱了,以后就把我当个杂役使唤吧,呜呜呜只要能让我留在你们身边……”
他哭的太起劲,丝毫没留意周围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寒钰有点嫌弃的说:“嗯……哥的房间太乱了,还是留着你自己住吧。”
苏奚则高兴的跟何云说:“他自己不要新衣服的,能不能把他那份挪给我啊?我正好看上了一套新衣服。”
素弦于百忙之中插了一句话进来:“是不是东街那套琉璃织金?我有钱的。”
团子在闹哄哄的嘈杂声中睡的天旋地转,硬是没醒,贡献出了一连串均匀而有节奏的小呼噜声。
何云一手托腮,一手抱臂,看时令哭的惊天动地,很有兴趣:“你们说,他能哭多久?”
管乐从一旁抬起头来,手指上下翻飞的打着算盘:“我看也就一刻钟吧,他身体虚,气血不足。”
苏奚摇摇头,义正言辞的指责何云:“你说话也太毒了,就不能缓和一点教训一顿么,非要弄这么一出,看,收不回来了吧。”
话虽如此,他自己也没有上前安慰的意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