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城内。
改头换面的苏明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了酒楼里。
自脱离了秦许之流的掌控以后,他过的甚是逍遥自在。
再也没有了打打杀杀,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再也不用忍受上头没有脑子的命令和作死的行为……逍遥快活了几天,苏明就一个想法——这日子,怎一个爽字了得!
至于他的抱负,他的初心和他冲着的武林秘籍……通通被他甩到了脑后——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他算是看明白了,还不如一顿大肘子来的实在呢。
招呼小儿上了一桌子菜后,苏明埋头苦吃——洛平是归海楼的地盘,他暂时出不去,索性消停点儿,在城里混一段时间再出去好了。
反正他不打算再回秦许那边儿了,日子在哪都是一样的过。
饭吃到一半,他旁边悄无声息坐下了一个人。苏明没在意,酒楼里客满如云,他一个人独占一张桌子实在也说不过去,这人要坐就坐吧,不影响他吃饭就行。
苏明继续狼吞虎咽,渐渐的,他开始味同嚼蜡了起来——旁边这人坐下来之后,不叫小二点菜,也不东张西望,就那么端坐如松的脊背溜直的坐在那儿,手里一把折扇,频频点敲在手心——也不知怎么的,这人折扇一点,苏明心头就一跳,再一点,心头再一跳。
来者不善。
苏明如坐针毡,几次想溜,好悬忍住了没动手——凭他的直觉,这人硬来的话,他是没胜算的,不如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借着倒酒的闲工夫,苏明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过去,正巧跟一直盯着他的顾离尘看了个对眼儿!
“咳咳……!”苏明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烈酒烧喉,辣了他一个眼泪齐流。
这人他见过,是跟时令在一起的那个顾离尘!
顾离尘幽深的眸子一直平静的注视着他,见苏明终于抬眼瞅见了他,他于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秦许躲在哪里?”
“咳咳!”闻言,苏明呛得更厉害了,连忙灌了一碗温水下肚,眼珠乱转,四游移。
“别打小心思。”
顾离尘道:“我能找到你,归海楼也能找到你,以归海楼的实力,灭掉你的口是稀松平常的事,不如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苏明两手扶住碗沿,肩膀一缩,可可怜怜:“说的好像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会放过我似的……”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赵大宝把顾离尘捅个对穿的事,而自己作为赵大宝的“同伙”估计会被这位砍个半死,以报此仇。
说来,他真是冤,赵大宝干的事,凭什么要他苏明来还!冤死了!
顾离尘将折扇放在桌上,扇柄敲在桌上,发出了“铿”的一声,惊了苏明一大跳。
顾离尘:“放心吧,时令之前怎么承诺你的,我就怎么承诺你,不会让你身首异处。”
苏明眼睛不由自主的瞪大:“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时令也堵过我!
还威胁我不许说出去,否则就小命难保。
他这番反应全部收归于顾离尘眼中——果然,时令果然是偷偷找过这位“漏网之鱼”,并且从中打探出了秦许的藏匿之处。
脑海中是孤身一人大战秦许的时令,顾离尘的耐心已然用尽,焦灼和担忧充斥了他的胸膛,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强硬和威胁:“废话少说,秦许在哪里,不说我就杀了你!”
苏明:“……”
说好的给他承诺呢?说好的保他不身首异处呢?
南望馆馆主这么容易出尔反尔的吗!
奈何形势比人强,苏明不得不低头。
他老老实实的交代出了秦许的藏身之处,耷眉耷眼,唉声叹气,想他前一刻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何其潇洒,没想到下一刻就要命丧此处,转折高低,人力难以测算之。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顾离尘利索的起身离开,“今日起,归海楼不会再针对你了,是去是留,随意。”
然后就消失在了苏明眼前,留下了原地仍怔愣着的苏明。
幸福来的太快太突然,苏明的走马灯还没过完呢,顾离尘的影子都不见了,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顾离尘竟是放过了他。
人生的境遇高低,果然不能以人力测算之。
皇宫里,内务府。
内务府总管长叹一声,软倒在长榻上,周围三四个小太监连忙一拥而上,捶腿的捶腿,按头的按头的,端茶递水,无微不至,总管舒服的眯上眼,险些睡过去。
一个小太监恭维道:“皇上刚才差点就发了大火了,还是总管您心细,及时呈上了江南的极品墨玉,这才转移了皇上的注意力,消了皇上的火——”
总管被伺候的舒舒服服,闭着眼睛调教他们,“你们这些小崽子懂什么,皇上的心性哪是那么好揣摩的,一不留神呐,出个错,你的小命就没啦,以后都得警醒着点儿,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秦许没抓着,皇上整日里都心不在焉,劳神费力。唉,要咱说,皇上真是太操劳了,这几日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这都是为了咱大齐的江山社稷着想,你们啊,提着点儿心吧,得把皇上伺候好咯。”
“是是——”
小太监们一叠声儿的应声附和,个个儿脸上都笑出了谄媚的花。
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盛声音响起:“祁公公?您老人家怎么上内务府来啦?”
祁公公?
祁敏?
内务府总管眼睛倏的睁开,立身站起,紧走几步,迎上去:“哎哟——真是祁公公,您老今日怎么得空了。”
总管眼角一瞥身旁,状似恼怒道:“是不是你们这些小崽子该给的银子没给到位啊!是哪个家伙负责的,站出来,我今儿非得好好儿收拾你不可!”
周围的小太监一股脑的全跪下了,齐声哀叹着求饶。
祁敏是先帝的总管太监,先帝死后,一直归隐,登基后的褚山为了孝义之名,一直善待祁敏,好吃好喝将他养在宫中——不过嘛,先帝已去,先帝的仆人自然也跟着失势,甭管是后宫妃嫔,还是贴身大太监。
内务府总管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上赶着巴结现任皇帝的各个妃嫔皇子还来不及呢,哪来的闲心照管先帝的一个太监呢,因此他这一番话是说给祁敏听的,有没有那个“不上心”的小太监都无所谓。
他这一番装腔作势,祁敏全没看在眼里,只是抬抬苍白枯朽的手,道:“甭演了,我来就为一个事儿。”
被人拆穿,内务府总管也不挂脸,笑眯眯的接上他的话:“哎,您老说。”
祁敏道:“元正十三年,皇上赏了我一个琉璃花瓶子,我是来拿这个的。”
闻言,内务府总管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那个琉璃花瓶子,他是知道的。当初皇上随口一句,将这个瓶子赏给了祁敏,过后因为事情太多,他一不下心将这件事忘了,祁敏竟然也没来取,把玩着那个琉璃瓶子,他的心思一下子就起来了——反正皇帝每天都要赏人东西,怕是早就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赏过谁什么东西了,而那个祁敏,一个老太监,谅他也不敢弄出什么水花来,既然忘了来领赏赐,那就别领了,正好他房间里还缺个摆件,把这个摆上去刚好。
这一忘,他就忘了十几年。
没想到祁敏这个老东西,这个时候来取东西。
但是这件事细说起来,是他内务府的不是,祁敏没有任何可追究的点,内务府总管的脸一时黑如锅底,妙不可言。
气氛霎时僵住,周围的小太监们也不“求饶”了,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祁敏也不催促,左右他是没有问题的,他年老体弱,走一步喘三步,小太监们极会看人眼色,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上来扶他,就连原先那个第一时间叫出祁敏名字的太监,也不知何时溜了开去——祁敏独身一个,颤颤巍巍的走进来,旁若无人的坐下,兀自端起待客的茶盏,悠哉悠哉,浅尝了一口,评价道:“唔……进贡的金盏茶,好茶。”
内务府总管阴着脸色败下阵来——他既不可能声称没有这回事,也不可能不给强硬的拖着不给——毕竟,只要祁敏往皇帝面前一跪,再掉两滴猫泪,那不是他内务府的错也得变成内务府的错。
皇帝不会跟先帝的老人计较,只会跟他计较——谁让你自己摆不平这事,非要闹到皇帝面前呢,不砍你砍谁,办事不力。
想通了此中关节的总管神色忽然一变,挤出了一朵花般的笑容,充满了歉意的上前,给祁敏斟茶,“哎哟,祁公公,您看这么多年以前的事儿了,咱这一时给忘了,您也不来提醒一句,这每日里迎来送往的,要是把给您的赏赐弄丢了可怎么办啊……好在内务府有专门的库房,您的琉璃花瓶啊,好好儿的放着呢……那谁,小顺子,还不快去给祁公公把瓶子拿来,麻利的快点儿!”
总管转过来脸来,丝毫看不出几息之前的阴沉脸色,一水儿的讨好与歉意。
祁敏仍旧不为所动,慢吞吞的道:“有劳,多谢。”
做事要做到位,无论是翻脸这件事还是讨好这件事。内务府总管深知这个道理,于是在取花瓶的这段时间里,他对祁敏嘘寒问暖,关切备至,好像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么个好人模样似的。期间,祁敏一直淡淡的,眼皮耷拉着,枯瘦的手指捧住暖和的茶杯,好像要借此汲取一些热量似的,只对最后问到的去向问题,做出了回答。
祁敏道:“我老啦,儿子在城外买了间大宅子,招呼我过去住呢。”
内务府总管就笑呵呵的“哦——”一声,长叹道:“您儿子有心了。”
他们这些太监哪来的儿子,无外乎是半道认了个儿子,指望着将来年老,好有人给送终——不过这些认下的“儿子”里,好一点的会给养老送终,但大部分都是些翻脸不认人的铁石心肠,要是养父太监是个有钱有权的也就罢了,要是养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好意和善良,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养大了这个养子,那多半几就悲剧了,这些“养子”大部分会无情的一甩了之,将年迈体弱的养父抛之脑后。
祁敏倒是好运气,认下的这个儿子是个知道好歹的。
内务府总管凭空生出了一点唏嘘,想起了自己认的干儿子,语气里多了些真诚:“祁公公,这是您的琉璃花瓶,御赐之物,可得护好喽,别再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