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明竹喧正在和顾离尘喝茶下棋。
顾离尘斜靠着软榻,一手执棋,一手执卷,一心二用,心不在焉——他随手落了个地方,正好被明竹喧以逸待劳,黄雀在后的棋子吃了个正着。
落棋无悔,顾离尘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棋盘上大局已定,再三挣扎也是徒劳无功,他把棋子放回棋盒,果断认输:“罢了,你赢了。”
明竹喧丢开棋子,笑眯眯的调侃他:“你神魂皆空,心思远在京城,七窍丢了四五窍,剩下二三,不是我的对手,啧,无趣。”
顾离尘笑笑,不理会他的揶揄,明竹喧拿过一旁的零嘴,又说:“不是我说你,你要真的不放心,就跟着去呗,省的在这儿神思不属,半死不活的。”
听了这话,顾离尘连个眼神都没给,意思很明显——跟明竹喧这种没有过心上人,也没有过“辗转反侧,夙夜难眠”经历的人来说,这种有情人间的思念与拉扯,担心与挂怀,他是不会懂的。
所以顾离尘懒得说。
棋是不能下了,平白送乐子给明竹喧嘲笑,想起另一件事,顾离尘翻了一页书,抬起眼道:“上次的事还没有多谢你,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尽管说。”
他说的是上次丢给刘春秋和章林的那些“证据”——以南望馆的实力,找齐秦许与各地官员的往来信件不是不行,只是没有那么快。上次他们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翻出秦许全部的“罪证”,逼迫皇帝对秦许下手,多亏了明竹喧的归海楼在背后帮忙。
闻言,明竹喧一顿,继而平静的道:“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这里面不全是我的功劳,那位苏公子和你手下的素弦也出了不少力,江南和北原那边全是他们在跑,我不过是从旁协助而已。”
顾离尘看他一眼,道:“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参与朝廷中事,这回的事,是我承你的情。”
明竹喧乐滋滋的,嘴角弯起个弧度又很快拉直,眼睛里的笑意一闪而过,“我……是为了故人,不是因为你,别自作多情啊。”
“故人?”
顾离尘想了想,“是那位……戚氏钱庄的……”
仅一面之缘,他有些想不起名字了,明竹喧接口说:“戚明,被秦许借口抄了家的那个西关戚氏钱庄。”
顾离尘皱起眉——在洛平的时候,他记得戚明没死,被赶来的明竹喧接回去疗养了,难道是……
明竹喧很快的解答了他的疑惑,“戚大哥最开始中了刹海帮的暗毒,你还记得吗?”
顾离尘点点头,这个他记得,当初时令也中了,“记得,风月散。”
明竹喧神色暗沉,想起了戚明之死,“当初戚大哥服下解药,解了风月散的毒,我本以为好好将养一番就万事大吉,没想到在那之后不过半个月,戚大哥突然之间就筋脉俱断,药石无医,最后爆血而亡。”
“后来我辗转查到了秦许手下,得知这是秦许用来控制手下人的一种毒物……简而言之,我是为了给他报仇,你不需要记在心上……我在京城没有什么势力,鞭长莫及,只能在洛平尽一些绵薄之力,若是有一天秦许落到了你和时令的手里,要是能将他杀了自是最好,要是不方便,烦请告知我一声,我提剑来杀。”
难怪。
难怪明竹喧明明跟这件事无甚关系,却费心费力的帮隐楼躲避秦许的追杀,最后反剿了对方——怕是他本来就想这么干,怕师出无名所以借了苏奚的手。
至于明竹喧的“请求”——呵呵,要是秦许真的落到了时令的手里,明竹喧怕是没有“提剑来杀”的机会——时令自己报仇还不够解恨呢,哪来多余的狗头让你砍。
顾离尘心道,这个无理的要求恕我不能从命了,你跟时令公平竞争吧,我爱莫能助。
他轻咳一记,例行表达了对戚明的惋惜之意,并关心了明竹喧,让他节哀顺变云云,就要找借口溜之大吉,岂料素弦这个时候进来,一双锐眼扫见他,立刻大步流星的过来了。
素弦:“馆主,你让我好找。”
因为顾离尘很多年没有受过大伤,所以这一次的伤在素弦看来很是严重——他是个正经人,有着正常人对上司的朴素感情,鉴于素弦的朴素和正直,他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每日里对他的顶头上司——也就是顾离尘嘘寒问暖,望闻问切,一双眼睛时时刻刻扫射着顾离尘,警告他,这不许做,那不许做,让顾离尘养伤养的很是难受。
因此这几天,他老远瞅见素弦就脚步一滑,不动声色的躲起来,逍遥快活去也。
今天跟明竹喧下棋可能动静大了点,这就被素弦抓住了。
他后面还跟着个看热闹的苏奚。
顾离尘这下是真的想溜走了,他脚步才刚一动就被素弦早已识破的格身一挡,断了他的后路。
顾离尘不自在的一拂袖:“……什么事?”
不复以往的唠叨,素弦单手递给他一封信,道:“馆主,这是隐楼何云托管乐给你的信,请你务必看完并牢记在心,不要贪多贪快。”
顾离尘:“?”
什么意思?
给完信,素弦对一旁的茶水和油点心——这些都是不利于伤口恢复的东西——居然视而不见,想起时令前些日子找他要的东西,他心事重重的对顾离尘殷殷叮嘱:“馆主,那东西确实是好物,但是用的多了会适得其反,损伤心脉都是小事,慎用。”
“……?”顾离尘再次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直到他打开那封信。
顾君,患伤患病之心,在下实能理解。但究玉粉乃伤寒之物,纵能医死人肉白骨也不可妄用。时令焦心过甚,恐滥用于你,望君慎之,切记切记。
何云的信寥寥数语,却看得顾离尘心浮气躁,神色惶然。
他一把抓住正要离开的素弦,急问:“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什么究玉粉?时令究竟问你们要了什么东西?”
素弦莫名。
究玉粉稀少,能够拿来研制药物,本身就能拿来医治伤病,而且药效奇佳,有市无价,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前些日子时令来问他,还有没有多余的究玉粉,想拿来给顾离尘治伤,后来得知全在何云那里,时令就没在多说,转而去了京城。
素弦以为时令求药,顾离尘是知道的,但看顾离尘的反应,怎么好像是不知道似的。
见顾离尘反应不对,素弦将此事和盘托出,但顾离尘依旧眉头紧皱,神色紧绷。
苏奚宽慰他,道:“顾馆主,时令估计就是去京城找何云拿药了,他应该是想偷偷拿药回来,好给你个惊喜,不用担心。”
“不是的,不是……”,顾离尘飞快的回想时令离开之前的一言一行,试图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时令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如果真想拿药治伤,不会一点都不透露,这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不像时令的行事作风。想起素弦的话,顾离尘神色一变,猛地抬头问素弦:“你刚才说什么,究玉粉有什么作用?”
未及素弦开口,明竹喧一脸凝重的道:“究玉粉能够医治伤病,药效奇佳,但过之会损伤心脉……也就是说……”
顾离尘:“短时间内大量用究玉粉可以提升武力,代价是会损耗心脉,甚至没命!”
一时之间,顾离尘醍醐灌顶——时令那微微僵直的肩膀,还有腰间没有愈合的伤……这些不比他的腰伤轻!
而秦许不日即可抓获,以时令现在的身体,他根本不可能再动用武力——为了报血海深仇,他不得不以此法暂时提升自己,好去砍下秦许的项上人头!
什么“担心何云,不得不去看一眼”,什么“只看一眼就回来”……这些全都是鬼话!
小骗子!
他根本就是知道了秦许的藏匿之处,专门独身一人去报仇的!
顾离尘心里头沸反盈天,鼓噪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一瞬之间,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时令在他床头“逼着”他发誓的场景,想起时令在青枫突然愿意接受他的场景,又想起很久之前,时令对他突然的推拒……
在青枫的时候,时令态度的急转直上,让顾离尘以为时令不再纠结于“身世”“报仇”之类,是顺从心意的跟他在一起。
他一直在等时令主动跟他坦白身世,也一直在等时令开口——无论是开口让他帮忙或是不准他帮忙,都是“袒露心意”,是对两人之间关系的一种信任。
现在看来,他不仅没有等来时令的“坦白”,反而等到了时令的“避之唯恐不及”。
或许是出于内疚——隐楼被追杀,何云的受伤,还有他自己以身挡剑的行为……这些惊到了时令,让他最终选择了独身一人。
可是自己呢,也被时令排除在外,成了需要“亏欠”的那一类人么?
明明给了他那么多暗示,给了他那么多的空间和时间,只要他对自己说一句,哪怕暗示他一点自己的计划呢——这样他就不会在这里惶恐不安,满心无助。
时令这个没心没肝的骗子!
可是心头怒火再猛烈,满心怨愤再汹涌,顾离尘还是强行压下了心里的愤怒和一腔酸楚——再一次,被抛下的酸楚。
他专转向明竹喧,冷静而克制的问:“秦许手下人的名单,能尽快给我一份吗?”
顾离尘的神色太过恐怖,以至于一瞬间让在场众人感受到了阎罗殿冰凉的气息,苏奚倒吸一口凉气,不着痕迹的躲在了素弦的身后。
明竹喧顿了顿,强装淡定的道:“全部的没有,我只有洛平的……”
“洛平的就够了,我只要这些。”
顾离尘整整衣袖,将腰上用来固定伤口的软布一把扯下,素弦张张口,瞥见顾离尘的脸色,又闭上了,他只是问:“馆主,要帮忙吗?”
顾离尘闻言,看见素弦以及素弦身后的苏奚,平静的移开眼,嗓子沙哑的道:“不用,我离开几天。传信给管乐,让他把我交待的事办快点,就这么说就行,他知道我的意思。”
既然时令不想拖累其他人,那么就遂他的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