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你见过酒量越喝越小的么,这都多少年了,我还能越喝越回去?
顾离尘笑笑,低头给林斜阳倒酒。
酒过三巡,菜过几轮,林斜阳终于一拍肚皮,满足的长叹一声,“饱了。”
顾离尘这才让人撤下了酒菜,上了茶水。
林斜阳斜眼一看,慢慢的嫌弃,“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喝这玩意儿,我说……不苦么?”
顾离尘一拨茶叶,轻缀一口,“上好的北原茶,原汁原味,沁人心脾。”
“噫——”林斜阳看不得这画面,觉得苦味儿顺着眼睛蔓延进了心里,他扭开头,整张脸皱的像个苦瓜。
顾离尘好笑,意意思思的道:“时令也爱喝这茶,您不妨尝尝?”
林斜阳睁开一只眼,避过“喝茶”的话题,“时令那小子给你惹的麻烦,我也听说了,你别管我的面子,想收拾就收拾,只要不缺胳膊断腿的就行了。”
顾离尘:“那不算什么,早都过去了,我来也不是为这事儿。”
林斜阳两只眼睛都睁开了,满脸的不相信,“那你为什么事儿?千里迢迢不辞辛劳的到这里来,上赶着喝风啊。”
顾离尘放下茶盏,“我就不能是回故乡,顺便拜访您一下么。”
林斜阳丢了一个白眼出来,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少来,没有正经事,北原这地方你一辈子都不会来,算你哪门子的故乡。”
“当初带着小弟那么拼死拼活的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话说回来,那小弟现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
顾离尘嘴角泛起浅浅的微笑,点点头,道:“他很好,活蹦乱跳,只是不能习武了。”
林斜阳唏嘘一声,“挺好的,省去了许多幸苦,当初差一点儿没能救下来,如今也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是,当年……多亏了您。”
“嗨,那算什么,”林斜阳不在意的一摆手,“顺手的事,你当初虽然也是个小不点儿,不过挺对我胃口的,帮了也就帮了,你实在不必挂心。”
“也没有,”顾离尘淡然的斟茶,气定神闲,“当初虽然死活逃出去了,但生计还是发愁,之后许多年都在挣扎活命,没空想您的恩情。”
“……”,林斜阳眼角一抽,没话好说。
三言两语胡磕打岔,林斜阳斜眉瞪眼的瞅人,他算是看出来了——顾离尘这次找上他,多半是有正事,不然不会这么久了还不点题,能让他如此慎重的,会是什么事呢?
反正求人的不是自己,林斜阳乐得不开口,打定了主意做个闭嘴葫芦——看顾离尘能憋到几时。
饭吃了,酒喝了,送客茶也喝了,两人枯坐半晌,终于还是顾离尘先开口,他问:“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您不回青枫过节么?”
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个无关痛痒问题,林斜阳张张嘴,四两拨千斤的打回去,“我这人不喜欢过节,他们都知道,不会来烦我的。”
顾离尘的手缩回袖子里,把时令给的那块小金子攥在手里,反复摩挲,谨慎的再次发问:“我跟贵楼的时令有过几面之缘……他看着不像淡漠之人,年节这种大日子,您都不回去看看他?”
林斜阳咂摸过味儿来了,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在说时令,十有**就是冲着这小子来的了。
他挑起一边眉毛,意味深长的看着顾离尘,“行了,顾小子,别跟我绕弯子了,关于时令这小子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磨磨唧唧,忒烦。“”
顾离尘就笑了,“您老火眼金睛。”
他直起上身往前倾,眉间微蹙,话在嘴里过了好几轮,似乎是思考了良久,这才终于把话问出了口:“可以告诉我……时令的身世吗?”
林斜阳闭着休息的眼睛悄无声息的睁开了,他面无表情的盯了顾离尘一眼,语调与之前轻松惬意的截然不同,“你问这个干什么 ?”
“林叔,我没有恶意。”
顾离尘察觉到了林斜阳无形中渗透出来的防备,与此同时,他也同样确认了某件事——时令的身世绝不简单,否则林斜阳不可能是这个反应。
或许……时令在京城的种种异常,对朝廷的恶意,对皇帝的微妙态度……都与他自己的身世脱不开关系。
还有他对自己生硬的拒绝……可能也同身世有关系。
搞明白了这个问题,也许时令和他之间……会是另一种局面。
顾离尘恳切道:“时令对我来说跟当初您救下的那个孩子没两样,我不会也不可能害他!”
林斜阳沉默半天,意有所指的说:“你才跟他认识多久,就这么要好了。”
一想起时令,顾离尘的眉梢里就不自觉的带了点笑。
“缘分这种事,没办法用时间长短来衡量。”
林斜阳从桌子上抓了几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嚼,对顾离尘这句酸掉牙的话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像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神情带着一股怅惘与悠远。
顾离尘知道对方在抉择,识趣的没再打扰。
良久,久到街道上的灯光渐次熄灭,旅人归家,行人渐少。
林斜阳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他那短的不能再短的袖子,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声道:“渠城有条冰灯街市,怎么着,陪我去逛逛?”
顾离尘就微笑起来,轻快的回:“求之不得,请。”
渠城位于北原的中心,如果北原自成一国,那渠城就是当之无愧的京都了——只是这京都混的有点惨,特色冰灯只摆了一条街,还没有什么人看。
在观赏冰灯的人群里,顾离尘和林斜阳混迹其中就显得万分特立独行了起来——无他,全是因为这两人穿的衣服特别少,其中一位更是穿的破破烂烂,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相当于什么都没穿了。
好在这两位都不是寻常人,对过往投来的诧异目光视若无睹,悠闲自在的仿佛这是自己家卧房。
林斜阳颇有兴趣的左瞧右看,哪个都喜欢,哪个都不买。
瞧了半天,他回身问顾离尘:“你家那小弟,不给他买一个回去,好歹是故乡特产呢。”
顾离尘摇摇头,“他厌恶北原,连带着也讨厌北原的一切,我要是带着这个冰灯,不等进门就会给他扔出来。”
林斜阳摸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唏嘘:“也是,一个险些丢掉性命的地方,谁会把它当做故乡。”
街市上的零星灯光洋洋洒洒的倾泻在林斜阳的脸上,映照得他像个悲天悯人的神袛似的,眼底透出一种别样的悲情。
他忽然扭过头来,问顾离尘:“你还记得遇见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么?”
“当然记得,”顾离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用意,也不急着询问时令的事,问什么答什么,左右这个夜晚还长的很,他有的是耐心,“元正十三年年初,我和当时还小的管乐一起被蛮人抓住,蛮族与汉人世代交恶,彼此都深恶痛绝,被抓住的这一批汉人本来该命丧当场,就像被汉人抓住的蛮人一样绝无生还的可能,但当时驻守边关的将军和蛮人们正在打仗,为了逼退汉军,蛮人拿我们当做筹码,以图要挟,我和管乐才侥幸多活了一晚,等到了林叔你。”
那时候的顾离尘不过也才十四岁,比十五岁的寒钰还要小一岁,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护着一个十岁大点儿的管乐,两个人都瘦瘦小小的,甫一被抓住就被蛮人不由分说的拿鞭子抽打了半条命,管乐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出气多进气少。
同行的每一个汉人都遭受了一样的鞭打,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没有人有多余的闲心分给两个看起来就活不长的小崽子。顾离尘知道呼救求饶都没用,因此他只是护着管乐,倔强的等死。
哪知道每每都活不过一个晚上的俘虏们那天却活到了天亮,云曦破晓的时候,蛮人营地一片混乱,他们在混乱中遇到了浑水摸鱼的林斜阳,当时林斜阳不知道发了哪门子善心,瞅见两个小崽子可怜兮兮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似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见阎王了,脑子一抽,他就把两个人带出了蛮人的地盘,撒手一丢,就自行离去了。
顾离尘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次蛮人们之所以留下了他们的性命,是因为当时对阵的将军答应了以停战换取俘虏们的性命,天亮之后,两军交接。
“元正十三年初……”林斜阳喃喃自语,小声重复了一遍。
他本来就垂坠的眼皮垂得更低了,几乎像是耷拉在眼睛上的一层薄皮,皱褶的很有岁月的痕迹。
“当时驻守边关的将军,你还记得是谁吗?”林斜阳问。
顾离尘想了想,“……不记得了。”
顾离尘本来就不混迹官场,更别提十几年前的时候,他还在为生计挣扎,根本没空关心上头的官儿是谁、皇帝换了几代什么的,跟“明天吃什么,上哪儿去找饭”这种实际问题比起来,简直无足轻重。
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待前人之事,角度不同则感悟不同。
顾离尘道:“战场之上军令如山,军队不可能说退就退,战线每前进一厘都是士兵们拿命填的,现在想来,两军对阵,根本不会因为一些命比草芥贵不了多少的百姓而停滞不前,想必那时对阵的将军应该很有仁爱之心吧。”
“仁爱之心……”,林斜阳似乎是冷笑了一声,笑声中又参杂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高看他了,他当时只是假意答应停战,预备着蛮人把你们交出来之后就发动突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蛮人不知道为什么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怒之下就要大开杀戒,幸而汉军早就埋伏在外,得知消息泄露也并不惊慌,提早发动了袭击,打了蛮人一个出其不意,我这才有机会把你们两个捞出来 。”
“骁勇善战,军功卓著,一点不懂得藏拙,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早死。”
“您说的是……”顾离尘似有预感,皱起了眉。
宫城,御书房偏殿。
这间偏殿在御书房的后面,是皇帝平常的休息之所,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张长榻,室内狭小,光线昏暗。
与往常的十步一人,三步一岗不同。这天,御书房周围所有的侍卫全都不见了人影,就练送茶送点心的侍从也全都消失了踪影——也不是消失了吧,他们只是躬着身子站在离御书房老远的一颗大树下,排成一排,丝毫不敢靠近就是了。
为首的一个大太监跟小侍从们站在一起,老神在在,没有一点焦灼之色,安安分分的待在原地,就好像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
御书房偏殿里,皇帝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里,偏殿里没有点灯,昏浊的天光映出对面榻上的一个人影,那人影舒展着身形,享受似的摸了摸身下的绒毯,谓叹道:“还是宫里的东西好啊,触手生温,软滑轻巧,端的是好东西。”
皇帝褚山阴沉着脸道:“朕记得前阵子赏了你一块一摸一样的绒毯,你不是还铺在卧房的软榻上,枕着睡觉了吗。”
秦许一顿,坐直了身子,毫不意外,“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您身在深宫之中,外面的一举一动在您眼里都清晰如厘,是臣放肆了。”
褚山不为所动,依然面无表情,冷淡道:“秦许,你放肆的不只这一点。”
“京泰酒楼,郊外的农庄,还要朕再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