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贼的细软 第10章 小隙沉舟

从花厅里回来之后，芝月就没有再出门，同玉李伙着吃了一小碟芸豆卷，才觉得五脏庙里舒服了一些。

玉李收拾罢了碟碗儿，往院子上的四方天看了一眼，夜色青青蓝蓝的，像是近二更天的样子，这便打了热水，伺候姑娘洗漱。

家里的主子们都在花厅里与人交际快活，没人来找芝月的麻烦，她难得有这样的清闲，索性在浴桶里多泡了一会儿。

玉李把香胰子送进来，看见姑娘的脸上淌着好些滴水珠，雪白的脸颊被热气蒸出了两道绯色，显得额上的那块伤处愈发的骇人。

“姑娘快些洗好起身，伤口腌了可了不得。”

芝月这两日叫这伤口痛麻了，并不在意，倒是依从着玉李的话，泡了一会儿就裹着棉巾从浴桶里出来，由着玉李为她擦拭身子。

“……不上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好。”

“真来火，大夫请不到，伤药还买不到吗？说不准就是故意叫姑娘吃痛留疤！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坏种。”

在伤口留疤这件事上，芝月觉得外祖母不会是故意的，毕竟姑娘养大了，正是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不过是一时错手罢了。

玉李搀着芝月到了卧房，又说起围墙外的事，“落更的时候，我听见墙根那里有动静，就托崔海去看了一下，是诏狱召来的两个工匠在摸摸看看的，崔海上前招呼了一句，那两个工匠说是明天中午开工，也就是填填砖头，粉个墙，不费什么功夫。”

芝月闻言就安心不少，思虑道：“今天一过，外祖母指不定要怎么收拾我，还是尽早把这一批细软转移出去为好。”

玉李想到老夫人今晚在席上的脸色，不自觉地就打了个哆嗦。

“姑娘怎么知道那几位夫人，会为咱们出头？”

“……我也不知道，不过是赌一把她们和我娘之间的情谊罢了。”

“姑娘怕吗？”

“怕啊，可再害怕也得想办法，不能由着人踩我的头。”

玉李知道姑娘的苦楚，也知道姑娘的倔强，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莲娘，“奴婢娘跟先前一样，四更时候，听见拨浪鼓的三下‘笃笃’声，就会在墙根下应声。”

这一年来，她与莲娘这样隔墙传递了好几回金银细软，从未发生过什么纰漏，莲娘又向来谨慎，行事也极为稳重，所以芝月就把心牢牢地放进肚子里，蜷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下半夜的天幕像个倒扣的铁锅，星星在铁锅的弧形边际线上时隐时现，常小山理完了今日的事，便去了缇帅暂歇的屋舍，近几日公务纷沓而来，又是政务又是刑案，整个北镇抚司忙的不可开交，想来缇帅是睡不成觉的。

到了门前一看，果然灯亮着，紫檀木的长案后，缇帅正坐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了，双目依旧闭着，只出声道了句说。

“两官厅的械斗，咱们只能调停到这里，王堂那里缓和了下来，倒是松了口。俞安舟手里的东西还没找到——他死的那堵墙，墙砖地下搜也搜了，挖也挖了，一无所获。”

常小山顿了顿，看缇帅的眼睫垂着，在下方的肌骨落了一片阴影，似乎没有什么发作的迹象，心里的焦躁不安方才舒缓了些。

“二更天时，有个妇人在巷子里停留，之后在巷子口的馄饨摊吃了碗铜锅馄饨，方才探子来报，那妇人吃罢了馄饨又进了巷子，在暗处找了个破板车坐了。卑职以为有异，撤了明岗，换了暗哨盯着。一有动静，就来——”

沈墀就睁开了眼睛。

“去看看。”

四更时，巷子里起了烟霭，不知是晨霜还是夜雾，淹没了半截巷子。

徐莲姑是个不知疲倦的妇人，她倚靠着板车，听一声慢三声快的梆子声渐小之后，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老槐树的树影，摸着围墙往姑娘所居的位置去了。

她也是苏州人，在京师呆了快六年，身为芝月的奶娘，前两年她都陪着姑娘在崔府里住着，姑娘的起居一律由她负责，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崔家老夫人孟氏忽然就给她安了个“勾结外人，教坏姑娘”的罪名，打了十几棍赶出了崔家的大门。

莲姑自然知道为何崔家老夫人容不下她，还不是因为自己是苏州裴家的人。

所谓的勾结外人，说破天也就不过是替裴大爷裴茂享递话送钱。

莲姑想不明白，即便自己是裴家的世仆，可裴家老夫人既然把自己给了姑娘，那她就是姑娘的人，姑娘和谁亲，她就和谁亲，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左右的，再说句实心话，姑娘的爹娘虽然和离了，可裴大爷终究是姑娘的生身父亲，算外人吗？

莲姑摸着围墙，数着砖头到了姑娘所居小院的后墙，把耳朵贴了上去，一时听见了三声“笃笃”声，这便轻轻喊了一声姑娘。

芝月就在墙里头应了一声，又轻唤了一声奶娘。

莲姑听见了，眼圈就红了。

一出生就搂在怀里奶大的孩子，和自己个儿亲生的没什么区别了。

“姑娘的伤还疼不疼？天杀的官差，偏偏这个时候又抓人又宵禁，这是要活活把人逼死——”

“奶娘，先接过去——”围墙里的声音和软着，接着是踩凳子的一声响，墙头就递过来一个紫檀木盒。

莲姑连忙踮脚，伸手接了过来，揣进了怀里，“姑娘还有什么交代？”

芝月把木盒递出去，心里就安定几分。

莲姑做事妥帖，又是个精明能干的，这么些年但凡让她去办的事，没一样办的不好，玉李说，被赶出去这几年，莲娘在灯市街做小买卖也做的很好，少不得叫芝月感慨她的适应力。

她侧倚在墙上，因为睡衣纤薄，靠久了，墙上生的青苔湿湿的，浸润着肩头的肌肤，凉凉的，静静的。

世界变得很静很静，静到好像能听到青苔向外生长的声音，芝月听着墙外的动静，忽然有些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你在外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千万要保重身体，玉李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她吃苦头。等我出去，等我出去了……”

她说到这儿，声音就渐渐变小了，迟疑着停住了口，仰头看了看围墙的顶。

并不算天堑的围墙，叠两个绣凳也许就能翻出去，逃出去，和玉李、奶娘逃到天边去。

她有一瞬间往这个幻想里沉浸下去，可下一刻墙外的一声闷哼叫她回过了神，她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急促地唤了一声莲姑。

围墙外静静的，好一会儿莲娘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来，“在，奴婢在……”

芝月的心就安了安，轻轻叩了叩墙，交待着，“我爹案涉权贵，衙门糊涂，根本不给计赃定罪的机会，就这么一直拖着，怕是要把人活活拖死……要是苏州那里来了人，你要找机会递信儿给我——”

她说着，也觉得希望渺茫。裴茂享被抓了三年，苏州家里愣是一点儿音信都没有，祖母分明是做事刷刮，性格泼辣的能干妇人，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做买卖，可自从父亲出事到眼下，竟毫无动静。

叫她常常胡思乱想，莫不是苏州家里，出了什么乱子。

她说到这里，晃了晃头不再说了，墙那边没有应声，芝月的调门就稍微提高了一点，唤了一声奶娘。

只听唉哟一声，莲姑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像是吃痛了一般，“奴婢都记下了，夜深露重，姑娘快回去歇着吧。”

“你怎么了？”芝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可是崴着脚了？”

“是是，奴婢方才崴了一下脚，姑娘快回去歇着。”

“我饿的心慌，哪里歇的下……”芝月就有点担心地蹙起了眉头，“你快些回去，路上仔细着脚下。”

她说完了，又觉得叫莲姑担心不好，补了一句，“我说笑呢，酒席上有虾仁和大闸蟹，鲜掉了眉毛……”

墙那边就没有应声了，想来莲姑趁着夜色回去了，芝月就慢慢转了身，倚在墙上，抬袖抹了抹眼泪。

玉李就从前院绕了过来，悄摸儿地指了指墙外边，“奴婢娘走啦？”

姑娘点头时，有些许微光照着她的眼，玉李就看见了她眼下的一片湿漉漉。

“……哭什么呀？”

“想吃阳澄湖大闸蟹剥出来的雪花蟹斗，还想吃太湖银鱼炖出来的莼菜羹，这个时候太湖上的风不凉，可以去吃船宴……”

“姑娘挨打的时候都不哭，这就想哭了？”玉李挽上了姑娘的手，拽着她轻轻往前走，“奴婢娘每次来，都会带点糕点递进来，今天怎么忘了？”

她一说，芝月也觉得奇怪，莲姑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她不放心，想再回头看，玉李却拉回了她，“奴婢娘是什么人，姑娘还不知道？”

芝月想想也是，莲姑会点儿拳脚功夫，人又生的健壮，等闲人都拿不住她。

主仆两个往前院去，小女儿细语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消失了，世界归于平静。

围墙外的徐莲姑却受制于人，在她的身后，北镇抚司常小山一手箍住了她，另一手正死死地捂着她的嘴。

能在北镇抚司当差的人，自有一身力气与手段，饶是身强力壮的徐莲姑，都无法挣脱，一双圆眼睛瞪的老大，其间装满了惊恐。

下一章28日早晨八点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小隙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