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近乎狼狈地奔进城中,无视周遭疑惑惊奇的目光,一头扎进密集的人流里,七弯八拐,直至拐进一条空无人烟的小巷,才停下脚步,脱力地靠着墙壁大口喘气。
前方突然传来动静,他缓缓抬头,待看清十步开外的女子后猛地跳起来,条件反射般向后看去——
微风轻拂,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地,宁静安详。
陆九心底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怎么,是怕师父在后面吗?”
女子幽幽开口。
“呵……”陆九轻扯嘴角,站直身体,“突然来堵我的路,所为何事……十儿?”
他看起来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料到她会在这里一样。
柳拾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步步向他靠近,目光沉静,落在男子身上。
灵溪镇的那次交锋兵荒马乱,后来她也只在青儿口中听到过“陆先生”的名号,算起来,这是他们师兄妹间,阔别五年的第一次再见。
他瘦得让人心惊,从前狡黠灵动的狐狸眼,如今也只余无边的阴鸷和狠厉,完全不是当初那个挺拔如树苗的少年。
“不是我在堵你的路,”物是人非,柳拾月终于忍不住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非杀了他不可?”
陆九原先漫不经心的神色陡然顿住,眼皮微掀,紧盯住柳拾月的脸,寸寸打量。
女子鬓边的碎发微湿,紧贴在脸上,面色惨白,嘴角还有一丝可疑的红色。
他蓦地意识到什么,周身的气息霎时冷了下来,“是你。”
柳拾月脊背微僵,一直紧攥着的左手有些麻木。
拳心里是师父给她的秘密武器,能大幅提升使用者的心神力,从而在短时间内使出远超其水平的阵法。
虽然好用,但反噬也大。
“我早该反应过来的……闻其声却不见其形,不是师父故意捉弄,而是凭你的水平,就算有法器加持,也召唤不出神兽朱雀!”
百鸟朝凰,是凰千雪独创的守护阵法。
脚步声急速靠近,柳拾月抬眸,还没看清眼前人,就感觉脖子被人死死扼住,天旋地转,下一瞬,她的背狠狠撞上身后的石墙!
陆九眼底一片猩红,一字一顿近乎力竭,“不是师父,是你……你骗我!你耍我!!”
柳拾月惊慌,扣住陆九的手背,“你做什么……放手!”
鼻腔里的空气急剧减少,此时此刻,她才真正认清一个事实——
面前的陆九,早已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两脚悬空不停扑腾,柳拾月心底一横。
既然提了那人,那索性一提到底——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你果然还是怕师父知道……”
“你还提师父!”
抵在喉间的大掌越收越紧,柳拾月却是笑了,露出牙齿,像小时候一样挑衅他,“来啊,有本事就掐死我,看师父怎么……”
话未说完,紧扣在脖间的桎梏陡然消失。
陆九后撤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柳拾月,眼底猩红的怒气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寒霜般的冰冷——
“这是最后一次,柳拾月,下次你再多管闲事,我一定掐死你。”
“咳咳……”
柳拾月扶着墙站起来,与他回视,不甘示弱,“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女子决绝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狭窄的小巷里——
“方才是我从裴景明剑下救了你一命,陆九,下次再见,你我不再是同门!”
“……”
漫长的沉寂后,男声响起,饱含讥诮:
“求之不得。”
临近午时,烈阳当空,刺眼的光被小巷高高的石墙拦腰斩断,投下一片泾渭分明的明暗。
柳拾月扶着墙壁站在光晕里,看着陆九毫不留恋地转身,与黑暗逐渐交融,再没回过一次头。
呼吸慢慢恢复正常,她转身离开,才想起被自己落在城外的裴景明。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方才躲在草丛里,她看见他都吐血了……
喉间忽地一紧,柳拾月攥住领口,觉得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搅成一团,难受得想吐。
陆九有句话说的没错,她倾尽全力使出的“百鸟朝凰”,连师父的十分之一都够不到。
难受、愤怒、挫败……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再加上面前地上强烈的阳光,柳拾月只觉眼前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光斑,耳朵里也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下一瞬,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
恼人的灼热消失,柳拾月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抬起脑袋,然后撞进一双深幽如潭的黑眸——
柳拾月又眨了眨眼。
……裴景明?
他怎么在这里?
微弱的铃铛声响起,柳拾月木讷地循着声响低头,然后就看见一只小巧玲珑的镯子,静静躺在男人带着茧的掌心。
“你的镯子掉了,掉在城外密林,我跟陆九对峙的地方。”
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叫柳拾月心底发毛发凉——
“陆九是你的师兄是吗,你知道他想杀我?”
方才还浑浑噩噩的大脑瞬间清醒,柳拾月张口想解释,却发现嗓子好像被堵住,一声都发不出来。
头顶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下巴处突然覆上一抹冰凉,停顿后缓缓摩挲了下。
柳拾月顺着这股力道抬头,对上裴景明复杂的注视。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他叹了口气。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个热闹灿烂的夜晚,男人坐在江边,从来波澜不惊的眼里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小心。
他问她会不会记很久。
柳拾月咬住唇间的软肉,让大脑保持清醒。
她努力抬起垂在身侧的手,拽住裴景明的衣袖,想让他听她解释,脱口而出的却是有气无力的四个字——
“好想睡觉……”
意识坠入深渊前的最后一刹,柳拾月嗅到一丝很轻很淡的皂角香。
·
千机阁。
肖三提起衣摆走进温雪堂时,凰千雪好像正在书架上找什么东西,一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青丝有些散乱,垂下几缕贴在颊边。
肖三垂眼,恭敬行礼,“师父唤弟子前来,是有何事?”
“噢……”凰千雪似乎才注意到他,从高高的梯子上走下来,坐到茶案旁,从一旁的书册里抽出一封封存完好的信——
“这是你家里来的信,看看吧。”
肖三愣住,看着那厚厚的信封,垂眼不语。
凰千雪见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叹了口气,“快马加急送来的,也许真是什么急事,别任性,看看吧。”
“……”
肖三沉默接过,就这么站着拆了开来,一目十行。
只是读着读着,他原先漫不经心的神情渐渐凝重。
甚至来不及看到最后,肖三一把合上信,看向凰千雪的眼里全是焦急,“师父,我……我想回京城一趟!”
“去吧,替我向你祖母带好。”
“嗯!”
“等等——”
凰千雪叫住欲离开的肖三,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这一路上若碰到十儿,将此物交给她。”
肖三不解,“师父何不用信鸽?万一我碰不上小师妹呢?”
“信鸽不稳妥,”凰千雪摇头,“剩下几个师兄弟里,你武艺最高且脑筋活络,这事交给你我才放心……何况十儿也要去京城,你们总有碰上的时候。”
肖三看着师父无比慎重的面色,双手接过信,郑重点头。
“对了,跟你大师兄说声,朱阁的炼丹炉坏了,晌午将我收在地下的炉子换上。”
凰千雪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平平淡淡,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
陆九从温雪堂出来便直奔自己房里,简单收拾好包袱后和众师兄弟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往外赶,刚下完长长的台阶,就在山门口碰见了一道慢悠悠的身影——
“三师兄?”齐伍看着肖三背上的包袱,惊讶道,“你这是要去哪?”
无怪他吃惊,实是当初肖三拜入千机阁时,曾对着师祖的牌位发誓,说日后便是打断他的腿,也绝不离开千机峰半步!
那时齐伍还没入阁,但肖三师兄的这番“豪言壮语”,却是被大师兄和二师兄当做阁训,给日后进门的每一位弟子都绘声绘色地演了一遍。
思及此,齐伍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肖三的腿。
挺好,能走能跑的。
“家中有事,要回京一趟。”
肖三看着同样大包小包的齐伍,“你这是?”
齐伍简明扼要:“故人来信,请我去滁州义诊。”
众弟子中就属齐伍的医术最得凰千雪深传,是以他经常下山义诊,偶尔也会有故交写信来请。
肖三点头,“我去京也要路过滁州,不若你我二人一道,路上也有个照应。”
“也好。”
两人并肩而行,踩着将落的夕阳缓缓下山……
是夜。
温雪堂中水雾迷濛,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哗啦——
水声响起,凰千雪从药浴桶中起身,扯下搭在架子上的薄衫,随意披在肩头,迈步而出,坐在低矮的茶案前。
青丝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一滴一滴落在檀木地板上,凰千雪却浑然不觉,专注埋首在一本绛紫色书封的典籍里——
她方才药浴时突然想起,曾经制作的那个东西有使用记录,好像就记在这本书里,若情况真同她猜测的那样,那十儿将面临的抉择又多了一道……
夜风从半敞着的窗口吹进来,卷起地板上摊开的一本本书册,哗啦啦的书页翻动声中,凰千雪流连在其上的指尖蓦地顿住——
当真来了。
她抬头,视线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的美人蕉后:
“谁允你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