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丽风清,万里无翳。
南来客栈二楼,女子趴在窗边,一手持笔,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心魔现,护心法器竟裂……求师父解惑……”
最后一笔落下,柳拾月活动了下微酸的脖子,抬起左手放在唇边。
清亮的哨声响起,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落在窗沿,伸了伸爪子。
“好宝贝,”柳拾月将碾碎了的点心渣喂进鸟儿嘴里,摸着它的脑袋,“一定要亲自交给师父哦!”
扑棱扑棱,鸟儿往远空飞去,不一会儿便成了个小圆点。
柳拾月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包得厚厚的膝盖,无力叹气,向后倒在轮椅背上。
不能走路的滋味真不好受!
窗边有些凉,柳拾月扒着木轮,费力地将自己挪到桌边,正打算倒杯茶喝,视线倏地被角落里的东西吸引——
那是个竹筐子,乱七八糟的杂物里露出一角深蓝,看着很新,与周围的旧物格格不入。
柳拾月突然起了好奇,挪过去抽出那角,才发现是本书册,翻过来一瞧,白底上大大的几个黑字映入眼帘——
《奇门遁甲——一本书让你从入门到精通》
“……”
柳拾月随意翻了几页,若有所思,嘴角缓缓上扬。
“原来如此,我说他那时怎么会想到……”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紧接着是询问——
“起了吗?”
“嗯!”柳拾月扬声,“大人有事吗?进来吧!”
裴景明推门而入,手中的油纸包将将抬起,目光落到女子手中的书册上,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分明记得收好了,怎会出现在她屋里?
裴景明移开视线,走近,在她旁边坐下,“孙记的桂花糕,还有蜜饯和糖葫芦,尝尝吗?”
“啊……”柳拾月微怔,有些受宠若惊,“大人这么早出门……就只买了这些?”
裴景明把东西放在桌上,没有答话。
柳拾月看着他动作,目光不自觉顺着他的胳膊上移。
腰腹,胸膛,肩……
他正好也垂下视线,于是四目相对。
柳拾月一时怔住,竟忘了移开……
直到男人紧抿的唇线松开,她陡然回神,猛地举起手中的书,挡在二人中间,隔开了他要说的话——
“这个!”
柳拾月抢先开口,“这本书是大人买的吧?上次火烧玉金坊那个主意,是不是受上面的阵法启发?”
裴景明微微直起身,敛眉,面上浮现出几分若有似无的懊悔,“是。”
柳拾月又问:“花了多少银子?”
“……记不清了,”裴景明大概比了个数,在对面人明显震惊的神色中问,“怎么了,这书有什么问题吗?”
柳拾月肃着脸,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阵法挺全的,但讲得不好,若是新手,乍一眼看完或许觉得自己会了,但是实际运用只怕根本不成……”
话落,姑娘突然凑近,眉眼带笑,像只小狐狸,“大人是在哪儿买的这书?同我说说,我研究研究策略,改日也去宰几个冤大头!”
“……”
裴景明不动声色地后退几分,清了清嗓子,“记不清了。”
“好吧!”
本来也就是玩笑话,柳拾月耸耸肩,靠回轮椅上。
沉默蔓延,裴景明看着桌上放的端端正正的油纸包,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好像并没有打开的打算。
“对了大人,”
耳旁有声音响起,裴景明抬眸。
柳拾月:“这边的事应该差不多了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城?”
膝上的手陡然收紧,裴景明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大概……几日后吧。”
柳拾月没有说话。
裴景明偏头,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眉心不自觉拧起。
他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心意,可是……
他有什么理由要求她同行呢?
“灵儿的药膏很好用,大概再有三四天,我的腿便能好了……”
裴景明垂眸,漠然听着,已然做好听到“到时我们吃顿饭,好聚好散吧”的准备,胳膊上传来细微的拉扯感——
“我也想去京城,大人能不能捎上我一起?”
心跳一滞,裴景明下意识追问:“为何?”
“……青儿坠崖到底跟我有些关系,我想帮帮她……”
柳拾月垂眸。
从金陵到京城,少说也要半月,有裴景明这个大魔王在,一路都可高枕无忧。
若是从前,她可以一连串马屁张口就来,没脸皮的赖着他,可如今顶着这般笔直的目光,柳拾月没来由生出几分心虚,夸人的话在嘴里兜了一圈,竟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都默不作声的几瞬息里,裴景明同样心绪万千。
‘男子总是要主动点的,主动才有故事’
脑海中蓦地响起那个小二的声音,裴景明想起昨晚,柳拾月趴在他肩上睡觉的场景。
后脖上仿佛又感受到那一颗一颗连续不断的炽热,裴景明开口:
“那便五日后出发吧,后日城中正好有节日,去看看吗?”
“……”
凉风从窗的缝隙间钻进来,柳拾月脖颈一凉,再抬头才想起来,裴景明早就走了。
香甜的气味弥漫在屋中,柳拾月看着桌上各式各样的吃食,又想起裴景明昏迷前后的种种,还有昨日从医馆回来时,那一反常态的温柔,和靠得很舒服的肩背……
柳拾月的眉心不自觉皱了起来。
不过短短一两日,可二人之间,好像突然就不一样了。
要说具体是什么,她却也不清楚。
·
夜市千灯,将夜照得恍若白日。
柳拾月坐在轮椅上,在如织人流中平稳穿行。
“大人快些,我们进去看看!”她仰头,看向身后的裴景明,“我虽自幼在金陵长大,但还未凑过节日的热闹呢!”
四周喧哗,裴景明弯着腰,听清她的话后手下力道重了些,“扶稳了。”
他对节日没什么兴趣,不时擦过肩膀的行人也让人很是头疼,可女子转过头来笑靥如花,微圆的眼眸里映着星光点点,比周围挂着的千奇百怪的灯笼美上太多。
让原先若有似无的几丝烦躁烟消云散。
裴景明继续提防着身前,以免有孩童四处乱窜撞到轮椅……
说来也奇怪,周围同行的皆是华裳的青年男女,一对对儿的,竟没有一家人出来同游的。
裴景明想到什么,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莫非那小二故意引他们来此,这节日实则有何蹊跷?
他面上不动声色,如鹰般锐利的视线射向街巷的几处阴暗角落。
周身戒备的器官似乎察觉到右边袭来一只带有侵略意味的手,刹那间,裴景明单手掌着轮椅转到背后,抓住那偷袭之人的手腕,狠狠向后掰——
“啊!!”
痛苦的惨叫响起,震得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以裴景明和惨叫的人为中心,无数道目光直直射来。
柳拾月稳住差点被甩飞出去的身子,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幕——
裴景明冷冷盯着面前小贩打扮的男人,似嘲似讽,“作为刺客,你偷袭的本事未免太弱。”
四下响起一片吸气声。
“……什、什么刺客啊!!”那小贩眼眶盈泪,大半个身子被迫压在摊子上,发出一阵叮铃当啷的清脆声,伴着嚎叫,“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买铃铛镯!!”
“……”
“大……公子,”柳拾月顶着众人莫名的视线,轻声开口,“是不是……搞错了……”
裴景明是什么人,自然不会相信摊贩的一面之词,质问:“那这节日为何只有青年男女,不见老弱?难道不是你们伪装身份,有所企图?”
男人话音刚落,四周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柳拾月吓了跳,手下意识探向腰间的百宝袋,下一秒却听见小贩大叫——
“这是专为金陵未婚男女办的定情节,难道还有老太公老太婆不成?!!”
柳拾月:“……”
裴景明:“……”
哄笑声自四下爆发,虽是善意,却无端叫人面热。
“抱歉,”裴景明低咳两声,继而又看向小贩的手,“……应该只是扭伤,并未断骨。”
小贩:“……”
“不好意思啊老板!”柳拾月挪着轮椅凑近,往他手里塞了几两碎银,“这是医药费,我二人第一次来金陵,不知晓这节日,撷桂撷桂,我还当是摘桂花的嘞!”
“……原先是桂花节,只是后来传着传着就变了,”小贩收了银子,又看这轮椅上的姑娘笑得可亲,面色好了几分。
“每年此节,男子都会来我这里买只铃铛镯,当做信物送给心上人,方才我见你二人匆匆路过,以为是忘了,才出手想拦……”
“原是如此……”柳拾月被小贩手中晃着的铃铛吸引了视线,垂眸打量着这些大同小异,看似没甚奇特之处的镯子,不禁疑惑,“我瞧着都差不多,怎么做信物呢?”
“姑娘此言差矣……”小贩得意一笑,随意挑出几只,凑到柳拾月耳畔摇了摇,“出自我手的镯子不下百只,我敢断言,没有任何两只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
柳拾月又挑了几只,音调高低果真各不相同,有的似溪流瀑布,有的似瑶琴玉箫。
她有些惊奇,转向身后的裴景明,“真的都不一样哎!”
小贩哈哈笑了两声,对裴景明道:“公子不给姑娘买一个吗?”
“欸?”柳拾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老板你误会了,我们并非……”
“有喜欢的吗?”男人俯身,将一锭银元宝放在摊子上,“选一个吧。”
头顶隐隐传来温热之感,柳拾月缩了缩脖子,才发现避无可避。
“公子豪爽!”小贩看着那饱满圆润的元宝,眉开眼笑,“姑娘中意哪个?随便挑!”
面前和头顶的视线都格外炽热,与此同时,身后也有男女慕名而来,等在他们身后,柳拾月有些慌,恼自己此刻不能行走,只得拿了一只,而后快速道:“好了,走吧……”
街上热闹依旧,柳拾月却没了观赏的心思。
身后那人倒是淡定的很,一句话也没有,只稳稳推着轮椅。
他到底听没听到那老板的话……柳拾月揣度着,觉得两人间的气氛又奇怪起来。
怀里的铃铛镯,莫名有些烫手。
“大人送我此物……不太合适吧?”
她试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