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怪异的气氛。
柳拾月清了清嗓子,“进来。”
门被拉开一条缝,小二探进头来,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对柳拾月道:“姑娘,楼下有你的信。”
“好的好的,”柳拾月忙不迭点头,逃也似的往外走,“我先走了,大……您好好休息!”
“柳拾月。”
身后再次响起男人的声音,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柳拾月下意识站住。
裴景明撑起身子,看着她僵硬的背影,声音艰涩,“抱歉。”
小二欲语还休的视线落在面上,柳拾月绞着衣摆,话在嘴里兜了一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干笑两声。
“没事。”
她匆匆丢下两个字,径直而出。
裴景明垂眸,看着她方才倚靠的位置,伸手摸去,似还有余温。
“这位公子……”
有人犹豫着靠近。
裴景明抬头。
小二收了桌上的空碗,八卦地试探,“那姑娘是您的心上人吧?二位吵架了?”
裴景明舔了舔干涩的唇,“不是。”
小二压下嘴角,“她昨日在这等了大半天,最后背着满身是伤的您回来,换做谁都要生气,姑娘家生气,哪是一句抱歉就哄得好的?”
裴景明不语。
“看您二位像外地来的,小的多嘴一句,”小二继续道,“过几日是撷桂节,城中有夜市和烟火表演,您不妨多留几日,带心上人去逛逛。”
“……”
看着男人若有所思的面色,小二端起碗,脚步轻快地退出去。
·
城中今日格外热闹,柳拾月穿梭在人群中,看着青儿送来的信。
只短短一句话,约她午时在栖霞山崖畔相见。
栖霞山以石刻闻名,柳拾月幼时跟师兄下山游玩去过此处,记得山峰高耸入云,崖壁上还有南朝时期的佛教石刻群,庄严肃穆。
柳拾月想着青儿约在栖霞山见面的目的,没察觉前路,与对面而来的人撞了下,塞在腰带里的赤石掉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黯淡无光的琉璃石,摩挲着其上的裂纹,想起昨日裴景明的模样,还是觉得不太寻常。
这石头是凰千雪数一数二的宝贝,以紫焰锻造,吸收无数灵药精华,还融了她的心头血,论护心法器,当得起世间第一。
怎会如此随便的裂了?
除非,那不是单纯的心魔,而是人为。
柳拾月攥紧赤石,打算之后回千机阁一趟,毕竟世上能破凰千雪亲手制作的法器的人……
她不觉得有这样的人。
·
栖霞山南崖,柳拾月依约抵达后,不见任何人影。
“……青儿?”
乱石嶙峋,杂草丛生,峭壁被烈阳劈割成两半,朝光的面泛着一层铁锈似的暗红,隐在幽暗处的则只剩下阴冷的青灰轮廓。
两处崖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站在柳拾月的位置能清楚看见,可若再上前些,目之所及就是一片平坦。
柳拾月忍不住后退两步。
悠远的风倏忽凛厉,似有什么破空而来,下一瞬,两腿膝盖陡然泛起锥心的疼!
柳拾月闷哼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双膝磕在地上。
与此同时,两颗尖锐的石子掉在地上,末端沾着零星血迹。
柳拾月咬牙,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惶恐在一瞬来袭,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让她动弹不得。
瘆人的低笑响起,柳拾月抬头,看见某人自一块巨石后缓缓现身。
身形高大,虎背熊腰,面上缠满绷带,喉间横着道疤,眼底通红,似熬了几宿的豺狼。
“终于见面了……”男人悠悠开口。
石威,同舟教圣使之一。
他竟然没死。
柳拾月掩去惊愕,警惕地拱起身子。
石威冷冷一笑,“这反应才有点意思。”
腰间有徐灵儿给的毒粉,可二人距离不过十余步,柳拾月不敢轻举妄动,“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男人目露凶光,“你害我变成这个鬼样子,难道不该付出代价吗?”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把匕首,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
匕首飞来的速度肯定比洒出毒粉快,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柳拾月屏住呼吸,放在腰上的手慢慢收紧……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下一秒,利器插入皮肉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柳拾月眼眸放大,怔怔看着面前这幕——
石威握着匕首的手停在空中,他身后,发丝凌乱的少女喘着气,手中的金钗没入男人厚厚的背,滴答滴答淌着鲜红的血。
“噗呲”
青儿拔出钗子,对准男人的后脖,纤细的手腕不住发抖。
“快刺!!”柳拾月尖声大喊。
然这一秒的犹豫,足够改变整个局面。
石威一掌挥开金钗,一把将青儿勒进怀里,禁锢住她的肩。
“贱丫头,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青儿抓着他的手,苍白的唇颤抖,眼眶盈出两颗泪。
柳拾月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瞪向石威,“什么意思?”
石威“呵呵”笑了两声,转移话题,“我突然想到一个游戏,你告诉我裴景明在哪,我就放了你们。”
“一条命换两条命,柳半仙,这个买卖是不是还挺划算的?”
柳拾月沉默。
若是以前,她定毫不犹豫地“出卖”裴景明,甚至还要亲自领着石威去找,那是因为她有自信,石威对上裴景明,无异于飞蛾扑火。
可如今裴景明重伤未愈,石威又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样,她实在拿捏不准,他们有几分胜算。
柳拾月目光游移,瞥见石威身后那道隐匿的深沟。
“还在犹豫吗?我的耐心可不多了……”男人的催促声响起。
柳拾月收回视线。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如今也只有一试了!
“你说放便放吗,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她扬声道,与此同时,忍着膝盖的剧痛站起身来。
“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谈条件吗?”石威注意着她的动作,眼神微凝。
区区女子不足为惧,但柳拾月向来邪门,还是小心为上。
这般想着,他押着青儿后退几步,“你只能相信我会信守承诺……还有,给我站在那别动。”
“……”柳拾月拧眉,不再动作。
“柳姐姐……”
一直沉默的青儿陡然出声。
柳拾月看向她。
姑娘抬眼,漂亮的眼里一片水雾,“我肯定是走不到京城了,你能不能帮我,揭穿甄兼的真面目,还惜白一个公道……”
“你能到的,替姐姐找回公道这种事,只能自己去做不是吗?”柳拾月看着她的眼睛,安抚道,“别担心,我们都会没事的。”
“没用的,来不及了,”青儿摇头,“来不及了……我对不起你,柳姐姐。”
她面上有懊悔,可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不光是柳拾月,擒着青儿的石威也察觉到了不对,正欲动作,少女却突然暴起,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尖利刺骨,石威的第一反应便是推开,可青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抱住他的脖子,拼命往前冲。
他被巨大的冲力带着连连后退,来不及思考,抬起匕首狠狠插进青儿背部!
脖上的疼痛减轻,石威松了口气,嘴角尚未完全咧开,忽觉脚底一空,下一瞬,熟悉的坠落感席卷而来——
“青儿!!”
他听见上面传来女子声嘶力竭的喊叫,紧接着,耳畔响起一道轻柔的低喃——
“这沟壑深数十丈,就算摔不死,你也休想再爬上去。”
风声呼啸,卷起身前少女的发,圈圈绕绕缠在他喉间,盖住了那道一直长不好的旧疤。
石威一时恍惚,分不清那到底是发丝,还是铁剑……
疯子,都是疯子。
·
裴景明找到医馆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将院落染成一片粉红,女子躺在摇椅上,膝盖裹着纱布,发梢在落日余韵中闪着点点金光。
美不胜收,但格外清寂。
“膝盖伤得很深,暂时走不了路,若不是我刚好上山采药,她估计得留在山里过夜……”徐灵儿递给他一罐药膏,“一日三次,敷完半个时辰后再缠纱布。”
裴景明收回目光,伸手接过,“麻烦徐大夫了。”
“该说麻烦的是我才对,”徐灵儿叹气,“我没空照料她,接下去几天要劳烦你费心了。”
裴景明走到摇椅前面,遮住了柳拾月的影子。
她垂着脑袋一语不发。
“时辰不早了……”他背过身蹲下,语气很轻,“客栈里有糕点和烤鸡,回去吃点吧。”
视野里陡然出现男人宽阔的肩,柳拾月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有些绷不住。
“快走吧快走吧,”徐灵儿自顾自进屋,还不忘催促,“你不吃饭我还要吃呢!”
夕阳西斜,摇椅终于动了,柳拾月倾身,覆在那个蹲着的影子上面。
裴景明背起她,缓缓离开医馆。
青石巷道上是二人交叠的身影,裴景明斟酌半晌,开口之际,后脖上突然滴落一颗滚烫,顺着肌理纹路滑至下颌,落在地上,却砸进了他心里。
耳后传来女子闷闷的声音——
“青儿死了。”
裴景明脚步微顿,“你的伤……是因为她吗?”
柳拾月点头,又摇头,继而才意识到他看不见。
“我不知道……”她缓缓开口,将所有事一一道来……
“石威的话让我有些猜测,后来碰到灵儿,听她说了青儿最近的不对劲,我才反应过来……”
“我不知道她那段时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或许,她是真的没了向前的勇气,才故意诱我前去,想从石威手中救下我,让我欠她一个人情,替她去京城报仇。”
“可石威没她想的那么好对付,最后只能玉石俱焚……”
裴景明听着背后滔滔不绝的声音,没有作声。
因为自己的懦弱利用别人的性命,在他看来,那种人死不足惜。
“其实我一开始蛮生气的,”柳拾月盯着裴景明的后颈,他衣领处漏出一截白,是包扎伤口的纱布。
“她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讲,我会帮她的呀,何必用这种法子……可后来我又觉得,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正理解过她的境遇。”
“我救她,并不是因为打心眼里同情她的遭遇,只是……顺势而为,可能正是这样的顺势而为,让我的每次帮助都显得施舍般高高在上,所以她才没办法同我坦诚心扉吧……”
“你不必这么想,”裴景明开口,“救便是救了,若是每次出手前都要想一大堆理由,可能最后什么都做不了,累的也只是自己。”
柳拾月一怔。
她看不到他的脸,却无端觉得此刻他的眼睛,应该同今晨一样,专注而柔和。
“一个人杀人或许要很多理由,但是救人不需要什么理由。”
裴景明微微歪头,看着地上柳拾月的影子,嘴角上扬,“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是吗,”柳拾月眉眼松了些许,“原来我还说过这么有智慧的话啊……”
下山近一月,师父说的“天命”,她好像越来越糊涂了,但心底又有个声音,告诉她要再往前走。
晚风拂面,带着略微呛人的烟火气,柳拾月打了个哈欠,低头靠在裴景明肩上,含糊嘟囔:“这次轮到我借你的肩膀了……”
“……好。”
裴景明察觉到背上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勾起嘴角。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消散在风里。
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落进护城河中,溅起点点金光。
城郊码头,一艘破破烂烂的小渔船靠在岸边,船夫看着互相搀扶的一男一女,摆摆手,“今日太晚,不接客了。”
“内人突发恶疾,恐撑不过今晚了,劳烦船家载我们到下游的村庄,让内人见父母最后一面!”
说话的男子声音尖细,从怀里取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玉折扇,真诚恳求。
“……罢了罢了,”船夫叹息,重新挂上灯笼,“快上来吧!”
“多谢船家!”
渔船微颤着下沉,晃晃悠悠顺流而下。
与此同时,郡守府,任道远将密报紧紧攥在手里,下首跪着戴乌纱帽的县令,两人脸色俱是灰白一片。
“为了你我的官途,那人被劫走的事,必须烂在肚子里!”
人皮面具到此结束,接下去几章是感情线(maybe),重头戏!!!然后进入吃人山谷篇章[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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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人皮面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