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归来,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头,短暂地激起了涟漪,随后湖水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封冻,寒意刺骨。
他带回来的,除了那个破旧的旅行包和几件廉价的礼物,还有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以及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名为“失败”的低气压。
家里失去了做豆腐的营生,如今多了父亲一张吃饭的嘴。爷爷更加沉默地早出晚归,仿佛要把自己埋进那片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里。奶奶发放糖果时那点扬眉吐气早已消失无踪,转而开始小心翼翼地看儿子的脸色,那眼神里混杂着心疼、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母亲则彻底收起了那件从未穿过的连衣裙,重新坐回煤油灯下,毛针舞动得更快、更急。她不再和父亲多说话,夫妻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屏障。家里唯一的声音,常常只剩下奶奶小心翼翼的询问、母亲织毛线的沙沙声,以及父亲偶尔发出的、沉重的叹息。
父亲尝试过重新融入这片土地。他跟着爷爷下地,但多年不干农活,他的手已经不适应锄头的重量和土地的坚硬,效率远不如年迈的爷爷。他也曾想去镇上找零工,但年关将近,零工难找,加上他身体似乎并未完全康复,重活累活也吃不消。几次碰壁之后,他常常一整天就蹲在院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眼神空洞,那被南方烈日和工地风雨磨蚀掉的,不仅是健康,似乎还有某种精气神。
小嘉冷眼看着这一切。那个在想象中被赋予了“救世主”光环的父亲形象,彻底坍塌了,只剩下一个被现实击垮、有些颓唐的中年男人的背影。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失望,甚至是一丝愤怒。为什么别人的父亲能撑起一个家,而他的父亲,带回的只有债务和叹息?
真正的冲突,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傍晚爆发了。
镇中学通知,下学期开始要增加一笔“资料费”,十五元。同时,小嘉那双唯一的、鞋底已经磨得快透气的旧棉鞋,也在雪水里彻底泡坏了。
母亲看着通知单,又看了看小嘉湿透的、冻得通红的脚,嘴唇抿得发白。她转向蹲在墙角闷头抽烟的父亲,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家骏,孩子上学……和鞋……”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角落的困兽般的眼神。他像被点燃的炮仗,骤然爆发了:
“钱钱钱!就知道问我要钱!我是印钞票的吗?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以为我在外面享福?我差点死在外面你们知不知道!”
他吼叫着,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横飞。奶奶吓得想去拉他,被他一把甩开。
“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何必跑出去受那个罪!现在倒好,一个个都来逼我!”
母亲看着他,眼神由期望转为冰冷,最后变成一种彻底的绝望。她没有哭闹,只是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没人逼你。是这个家在逼我们。孩子在学校,连一双不漏脚的鞋都没有了。”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戳破了父亲所有的虚张声势。
父亲颓然坐倒在凳子上,双手抱住头,手指插进头发里,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压抑的声音。“我没用……我就是没用……”
就在这时,小嘉默默地走到屋角,拿起那双湿透的、鞋底几乎脱落的破棉鞋,走到父亲面前。他没有看父亲,而是看着那双鞋,一字一顿地说:
“爸,我不上学了。”
屋里瞬间死寂。连父亲的呜咽声都停止了。
爷爷猛地抬起头,奶奶惊得捂住了嘴。
母亲失声喊道:“小嘉!你说什么胡话!”
小嘉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和麻木。“我去跟村东头李木匠当学徒,能管饭,还能学手艺。”
“放屁!”一直沉默的爷爷突然暴喝一声,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指着小嘉,手指颤抖,却对着父亲的方向,声音如同炸雷:“我老陈家,还没死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砸锅卖铁,也得供我孙子上学!”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父亲,那目光里承载着几代人的沉重:“家骏!你抬起头,看着你儿子!你看看他脚上的鞋!你看看他刚才说的话!你这个爹,是咋当的!”
父亲在爷爷的怒吼中,缓缓抬起头。他看到了儿子脚上那双不堪入目的破棉鞋,看到了儿子脸上那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死寂,也看到了父亲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悲凉。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
那一夜,雪下得更大了。父亲什么时候出的门,没人知道。
第二天清晨,小嘉起床时,发现枕边放着一双半新的、但明显被仔细刷洗过的棉鞋,大小正好。而父亲,又一次不见了踪影。奶奶慌慌张张地在屋里屋外寻找,只在爷爷劈好的柴火垛上,发现那顶他带回来的黄色安全帽,已经被斧头劈得稀烂。
母亲看着那双棉鞋,又看了看被劈烂的安全帽,久久没有说话。
小嘉穿上棉鞋,脚底传来一阵陌生的、干燥的温暖。他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来的这双鞋,他也不想问。
他只是知道,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寒冷。而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像那顶安全帽一样,再也无法复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