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师煊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普通的东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可是连屋子里熏香都不要品相差的果子的人,更遑论“聘礼”这样带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了。徐和桢深谙这一点,也根本不愿委屈了他,出了侯府便吩咐车夫往燕京城里最大的雕金楼里去。
褚师煊有些纳罕道:“去雕金楼?”
“嗯。”徐和桢点点头,“阿煊你自己选,选中什么都可以。”
好有男子汉气概的一句话,配上那认真的眼神,真让人心尖儿都酥了。
褚师煊提醒他:“雕金楼的料子和工费可都不便宜。”
“我知道。”谁知徐和桢信心满满,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小袋子,当着褚师煊的面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褚师煊定睛一看,有些惊讶地看向徐和桢:“这是什么时候得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看着徐和桢把里面那枚赤金貔貅拿出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那东西个头不大,做工说不上精美,却是个纯金的实心,躺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一块,在并不明朗的马车车厢中仍旧在闪烁着金子特有的明亮光华。
“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东西。”徐和桢说,“她说是我爹的东西,我看这样子也有点老了,就想着去雕金楼融了,给你做个新的。”
“那怎么行。”褚师煊赶紧道,“这太贵重了,这绝对不行。”
“阿煊,”徐和桢执意把那金貔貅握进褚师煊的掌心,笑了笑,“这东西毕竟是个物件,我想给你最好的,我能给的最好的,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我不是拒绝你,”褚师煊蹙着眉,“这毕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你还是自己好好留着。”他说,“我有你就够了,真的。”
徐和桢看着他,半晌,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你怎么这么傻啊。”
褚师煊苦笑。
到底是谁傻啊。
两人在马车中争论片刻,都各执己见。因为这件甜蜜的小事而拌嘴争吵,褚师煊越发觉得徐和桢可爱,他岔开话题,问那小袋子里的银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是我做了石佩,托元宝帮我卖掉的钱。”
褚师煊瞪圆了眼睛:“他还帮你做这件事?”
“是呀。”徐和桢笑眯眯的,“卖来的钱我给他两成,现在已经一百多两了。”
褚师煊咂舌:“这臭小子……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一顿。”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停下,徐和桢有些纳闷:“怎么了?这就到了?”他记得雕金楼比珍玉坊还要再靠西一点,不该这么快到的。
“镇北侯府车驾!闲人闪避!”
褚师煊安坐不动,拉过徐和桢的手放进掌心揉捏摩挲:“应该是有相向的车辆,没事,一会儿就好。”
燕京城里,天上掉块砖都能砸到几个富贵勋爵人家,早就约定俗成了一套既定规则,谁先避让谁先通行,各家车夫都是心有明镜的。但是今天碰见的这个有些不太一样。
车夫喊出那句“闲人闪避”后,对面还是不动,那名皮肤明显黝黑的车夫看起来就格外粗犷些,络腮胡子覆盖着下半张脸,看起来颇有些凶神恶煞,手中鞭子一扬,那马车就这么直直冲了过来。
一起都发生得太快,谢遥来不及阻止,刚起身,就被马匹动作给带回了座位跌了一下。苏禄璇珠顿时起了脾气,抬手敲了敲车壁,用突厥语警告道:“劳陀,慢点!”
镇北侯府的车夫也是自诩见过大世面的,但也确实没见过敢当街冲撞军侯车驾的莽夫。他看见对面不理会警示而试图冲来的时候心里惊了一下,下意识引车躲避,可对方也只是冲了两步,就又硬生生停住了。
现在两辆车驾也就距离几步远,褚师煊意识到不对挑开车帘,正巧与同样探身出来的谢遥对上了视线。
世人都说谢遥酷爱山水不爱江山,白白浪费了贵妃遗子的好出身,他出走太久,燕京城里没几个人见过他。褚师煊只觉得这人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还是谢遥,安抚了妻子之后探出身,语气温和,率先向褚师煊开口:“侯爷,久违了。”
褚师煊很清楚这人自己绝对见过,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于是回头嘱咐徐和桢呆着别动后翻身下了车,问:“敢问阁下尊姓?”
谢遥略一犹豫,道:“谢遥。”
笼罩在记忆里的轻纱被骤然抹去,褚师煊想起来了:当年谢祁身死,谢遥曾露过一面。旋即再未见过这个人。
褚师煊行礼问安:“微臣褚师煊,见过五殿下。”
“侯爷不要多礼。”周围尚有百姓,听见两人谈话也明白两人身份,也跟着行礼叩拜,谢遥不愿如此兴师动众,便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先行一步,日后再与侯爷多谈。告辞。”
“微臣恭送殿下。”
看着谢遥的车驾从身边经过,风吹开车帘,褚师煊清楚地看到,谢遥身边亲昵地依偎着一个女人。
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的外邦女人。
那个女人甚至能很敏锐地感到褚师煊的视线,就那么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就从车帘缝隙里捕捉到了褚师煊的视线,当即便在谢遥怀里凶狠冷漠地回视了过去。
徐和桢也跳下车来到褚师煊身边:“这是五皇子?”
“嗯。”看着车驾远去,褚师煊拉住徐和桢的手,“他是皇室的边缘人。现在看,好像娶了个外邦女子。”
“外邦女子?”徐和桢抿了抿嘴,这个话题突然像是提醒了他一下。
娶妻。褚师煊是要娶妻的。毕竟、毕竟他也不能生。
想到这里,那股上头热血般的激情和责任感凝滞了片刻。
褚师煊一回头,发现徐和桢突然变得没那么昂扬的脸,赶紧问:“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刚才跑了两步胃不舒服了?”
他记得徐和桢在前世有些胃里的毛病。
“没有。”徐和桢扬起一个笑脸,抓紧了褚师煊的手,“我们去雕金楼吧。”
如果结局不可避免,那更要在眼下抓紧在一起的机会。
做自己当下想做的事。
去好好地爱这个人。
皇宫内入了夜之后格外安静,四下里逡巡的带刀侍卫提着一盏盏灯笼,走过勤政殿的时候格外放轻了脚步,好像生怕惊动了里面的压抑环境,引火烧身。
谢遥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用沉默来与父亲抗衡。皇帝心里涌着怒气和无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训斥这个太久没见的儿子。沉默半天,还是问他:“那个女子,怎么回事?”
谢遥跪着不动,头也不抬地说:“她叫璇珠,是儿臣的妻子。”
“混账!”皇帝的怒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一拍桌子,喝道,“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你的身份?竟敢私自结亲,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谢遥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求父皇息怒”,随即说:“璇珠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就算父皇再生儿臣的气,也请父皇看在皇孙的份上,不要为难璇珠。等三哥丧事一过,儿臣自会带着璇珠离开。”
“什么?”皇帝上半身倾过去,有些不敢置信,“你还要走?”
“……”谢遥抬起头,平静地回视过去,说,“父皇现在想要留下儿臣了吗?”
“……”
当年的事已经变成了一根共同横在父子喉头的一根刺,皇帝不肯低头,谢遥不愿宽宥,曾经温情满园的秦昭宫,如今只剩下荒草遍地了。
“罢了。”皇帝叹了口气,“你先去吧,等明天……把那个女子叫来,朕看看。”
谢遥知道这件事躲不过,点头应下:“儿臣告退。”
他一步步退出来,在门口碰见提着食盒的谢昭。
谢遥走了太久,原先那个沉默的六弟如今变化很大,看到他便亲切地迎上来,亲密地叫他“五哥”。
“六弟,”谢遥笑了笑,“好久不见,你真是长大了。”
宫里有丧事,谢昭腰间别着一条白,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笑笑,下颌上胡茬明显:“好久不见了,五哥。对了,五嫂呢?我听说她也来了。”
“她累了。”谢遥只是这么一说,随即问他,“来看父皇吗?”
“是啊,”谢昭抿了抿嘴,“三哥他突然就走了,父皇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谢遥眼神暗了暗,抬手拍了拍谢昭的肩膀:“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去吧,父皇还没睡。”
“五哥,”谢昭忍不住问,“你这次回来……会多住一段时间吗?”
周遭昏暗,站在更亮处的谢遥其实看不太清谢昭的神色,但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六弟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说话小心翼翼,看人也是。
他没仔细琢磨这句话,只是笑笑:“想五哥了?怕五哥再那么突然就走?”
谢昭嘴角抽搐一下,马上就被他用更大的笑容掩藏:“是啊,当年五哥走得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送送。”
谢遥拍了一下谢昭的肩:“这次不会了。先走了。”
“……五哥慢走。”
看着谢遥离开的背影,谢昭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龟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