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和月刚回到院子里,段云沉便翻过围墙稳稳落在他身前,他的突然出现让凌和月蓦地紧张了一瞬,看清是段云沉后才松了口气,见他神色如常,凌和月道:“你没事了?”
“嗯,没事了。”段云沉拎起手上的酒坛晃了晃,邀功般道:“梅子酒,我专门买来的,这个不烈,味道很好。”凌和月轻叹气:“程家什么都有,哪里需要你亲自去准备这些?”
“程家的酒哪里有我亲自去买的好喝。”段云沉正欲分一坛给凌和月,凌和月摆摆手拒绝了:“不喝了,我今夜才喝了酒。”段云沉怔了怔,有些失望地把酒抱在怀里,又问:“要不要出去吹吹风,我带你去高处看看风景。”
“不必了,我今天没什么心情。”接连被拒,段云沉有些尴尬,虞嫱房间的烛火燃起,凌和月怕他们方才说话的声音打扰了她睡觉,忙推着段云沉离开:“快走快走。”
段云沉不明就里被凌和月推到墙边,回头迷茫道:“你怎么了?”凌和月急切道:“嘘,小声点,我娘醒了,别打扰到她,快走吧。”
虞嫱打开窗户看见在墙边推搡的两个人,有些不解,她的目光落到凌和月身上,觉得他很眼熟,好像见过他许多次了,但又总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段云沉单手攀过围墙离开了,凌和月束手束脚地走到窗外,朝虞嫱恭敬颔首道:“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事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绞手指,局促又不安,也不好意思抬头,很像阿言,阿言也是这般,每回惹了麻烦回家都是低头认错,两手绞来绞去。
“你....”虞嫱唤他,“你叫什么名字?”凌和月抬起头来,笑着回答:“您又忘了吗,我叫凌和月。”
虞嫱的心微微发痛,不对,不是的,他不应该叫这个名字,他应当不是叫这个名字的,可他应该叫什么名字,虞嫱还想再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失魂落魄地关上了窗,吹灭了灯。
翌日
虞嫱早早便醒了,她枯坐在桌案前静静看着宣纸上的字迹,从回忆里拎出与之相符的片段,提笔写下一模一样的诗句,生涩的琴音在院子里响起,凌和月低头抚琴,凭着记忆里夫子教过的指法轻捻琴弦,许是弹错之处过多,虞嫱停下了笔。
她抬头看着院子里的凌和月,见他好奇地拨动琴弦,指间流泻的是无序的音节,仿佛孩童般发现了新奇的物件,在探索着熟悉每一种陌生的乐声。
她情不自禁走到凌和月身后,伏低身躯,握住了凌和月的手,将他的手放到琴弦上,“应该这样....”她细致地教他弹琴,教他奏出连贯的乐声。
凌和月微微侧过头看她,难以压下心中酸涩,如果她此时是认出了自己,该多好。
虞嫱发现了他的分神,于是温柔告诫他:“若有人不吝赐教,你应该专心,而不是心猿意马。”凌和月微怔一瞬,忙低头专心拨弦。
“罢了。”一曲终了,她吩咐道:“来伺候笔墨。”
凌和月见她难得有兴趣写字,忙从她的房间里把书案搬出来,用镇纸捋平宣纸,恭恭敬敬把狼毫递到她手上,虞嫱接过,悬在上空,却不知道写什么,于是她偏过头问凌和月:“你喜欢什么诗?”
凌和月明显受宠若惊,他眨了眨眼睛,从记忆里搜寻出她曾教过他的诗句,便念道:“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喔?”她提了兴趣,笑问道:“为什么喜欢这句?”
“因为旁的诗多是没见过的景色,可有一天我躺在暖阁里无意间瞥见窗外大雪确实像白云撕碎一般洒落,便想起了这句诗。”凌和月侍立在旁,平静道。
她的字隽秀,运笔又很潇洒,自成一番景色,落笔后,她挽唇笑笑:“那你在京城可见不到这样的大雪了。”凌和月垂眸,他自然知道在京城见不到鹅毛大雪,因为那是他在朝溪楼的所见所感。
有一日,他躺在陌生人的身侧,以苍白的手指攀上窗棂,将窗户开了一条缝,从缝隙里窥见了漫天的大雪,白茫茫一片,干净无瑕,于是本已麻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想原来世间万物不曾亏待他,这样好的景色也大大方方呈在他眼前,供他观赏。
虞嫱把那副字送给了他,他兴高采烈地拿去装裱,脚步轻快,如一片云,虞嫱看着他的背影出神,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幼时的阿言,他也是这般脚步轻快,掩不住一点高兴的情绪,让人看见他的身影也不禁和他一样高兴。
她要再提笔写字,脑海里却涌现一段记忆,阿言坐在她的膝上,指着诗集上的那句诗说道:“写诗的人好生夸张,下雪的时候明明是一片一片,落在枝头上过一夜就消失了,怎么会像碎碎的白云呢?”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她丢了笔,慌张起身找寻着凌和月的身影,四下皆寻不见,她急得无端念道:“他是阿言....他明明就是阿言....”
凌和月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他将装裱好的字挂在屋里,细细观赏着,回忆着今天母亲对他格外亲切的态度,便收不住笑容。
“阿言....”一声陌生的轻唤突兀出现,凌和月反应过来这声呼唤是出自谁口之后,浑身一颤。
他转过身看虞嫱直视着自己,他几乎不能呼吸,快步走过去,试探问她:“娘....你认出我了?”
虞嫱仔细地辨认着他的容貌,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轻声问:“是梦吗?你长大了也会是这个样子吗?”“娘....”凌和月握住了她的手,喜出望外道:“不是梦,是我回来了,真的是我。”
“阿言....”虞嫱的眼睛瞬间红透了,她细细注视着凌和月,终于意识到不是梦,是等了十三年的人终于回来了,刹那之间从她心里涌出无数悲痛与欢喜,“阿言....”她声音悲戚而颤抖道,“娘等了你十三年啊,等到快要死了,你怎么才回来,你究竟去哪里了?”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紧紧握住了凌和月的手,生怕他再次消失,凌和月开心得不知怎么开口,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她想起了自己,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他柔声道:“娘,我不走,我以后都留在你身边,我哪里也不去,你别怕。”虞嫱这才松开他,在月光中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看他:“阿言,真的是你吗?”
“是我。”凌和月嘴角弯起,露出笑容,虞嫱握紧他的手,终于确认眼前的人正是她思念已久的人之后,一滴久悬的眼泪终于落下,“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
她喃喃念道:“娘想你.....阿言...娘好想你。”可她目光却没有看向凌和月,而是看向了凌和月身后屋内摇晃的烛火,凌和月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握住虞嫱的手,唤她清醒:“娘,我在这里啊,我是阿言,我已经回来了。”
明明已经认出了他,怎么只有一瞬间的清醒,凌和月握紧了虞嫱的手想让她醒过来,怕错过这次机会她便又认不出自己了。
虞嫱低垂着头,听见脑海里有人在一声声唤她,想把她从混沌之中拽离,她意识纷杂,错乱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让她分不清到底哪一段记忆才是真实的,找不到那一扇门才是出口。
“娘....”一声轻唤牵着虞嫱的手,带领着她涉过记忆的碎片,想将她带入现实,“啊啊啊.....”虞嫱突然闭上眼睛,跌坐在凳上,双手死死扣住脑袋,发出惨叫,凌和月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急忙要出去叫大夫过来。
“阿言!”虞嫱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拽住凌和月的手,不肯放松一点,她惨白的脸上,突然牵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别走,别走,陪着我,我好了,我....想起来了。”
心海中凛冽的风将人的躯体刮成白骨,虞嫱的灵魂终于在记忆的封锁之中逃之夭夭,她强忍着不断袭来的剧痛,眉近乎拧成一团,凌和月半蹲在她面前,忧心地看她,方才那般镇定的话语是无比清醒的,他知道,她醒过来了,可为什么她会这么难受。
“好,我不走,我陪着你。”
虞嫱眉头紧皱,颅内的痛楚快把她撕扯成碎片,又仿佛如针扎一般锥心刺骨,混沌想再一次包裹她,她拼了命想逃回现实,于是她急切道:“阿言,别担心,等等我,我就快...就快想起来了。”
一滴鲜血砸在凌和月的手背上,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惊恐抬头:“娘!”
不住有鲜血从虞嫱的嘴角流出,而后她猛地呕出一口浓郁的血,抽走她大半的气力,凌和月的衣裳被血沁湿,他的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娘,你别想了,别勉强自己,不要再想了。”
“不。”虞嫱的手贴在他的脸庞上,替他拭去那滴饱含惊惧的眼泪,她缓慢而坚定道:“要我痴傻,毋宁即死。”
像是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说完便晕倒凌和月的肩头,凌和月被她这八个字震得愣在原地,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在努力保持清醒,一直都在命运中苦苦挣扎。
大夫在夜里被叫来,眼见这般情况悠悠叹了口气,凌和月捏了一把汗,探脉后大夫道:“执念太深,急火攻心了,往后需要静养,言公子莫再刺激她了,这血折的是她的寿数。”
“是.....我明白了。”凌和月怅然点头,是急功近利了,太想让她清醒反而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