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伤兵从凌和月眼前路过,沾血的兵戈还未来得及擦拭,便被一层薄雪覆盖,盾牌上是被弯刀砍出的深痕,头盔不知在哪里就弄丢了,眉毛头发上都结着晶莹的冰碴。
他呼出一口白雾,打起了冷颤,同伴为他递上水囊,而在远处还有人正在用推车搬运尸体,也有人生起炉灶在准备吃食,凌和月脚下是血水凝结成的冰,他从未亲临战场,没想到后方都是这般的惨状,若是战场前线,想必也是尸山血海。
“站住。”将军府前,士兵拦住了凌和月和夏淮,“从哪里来的,未得命令,不得擅入。”
凌和月吸了吸鼻子,让声音尽量平稳下来:“我有事求见赵将军,烦请通传。”士兵上下打量着凌和月,确认从未见过这人,“赵将军在议事,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你让不让开!”夏淮没有耐心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正欲拔剑却被凌和月按下。
“我有重要的事,不得耽搁,烦请你,通传。”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士兵见他面色严肃,便询问道:“性名,所为何事。”
“我....”凌和月斟酌着用词,看向那士兵:“我为段云沉而来,他命悬一线,唯有赵将军能施以援手,这样的理由足够吗?”“段将军?”那士兵显然为这个人名感到惊讶,思量片刻后还是让开了路,“既然是段将军的朋友,我便破例一回。”
凌和月轻怔了一瞬,虽然程泠同他说过段云沉在边关名气很大,但报出他的名字就能畅通无阻也是凌和月未曾想到的,看来段云沉在这些人眼中地位举足轻重。
凌和月没空分神,他疾步跑进将军府,赵意初刚议事结束要离开正厅,被闯入的凌和月吸引了目光,他忆起从前在祁家地牢的经历,此人正是那天救他的其中一个人。
“是你?”赵意初停住脚步,看向凌和月,眼前的人一身单衣,像是风尘仆仆从暖和的地方才赶到他面前,头发上还有未融化的雪,脸上被寒气冻得通红,过分秀气的面容与这充斥刀光剑影的边关格格不入,弱不禁风的模样,眼神却很固执,像藏着莫大的决心。
见他认出自己,凌和月也不废话,道出了来意:“赵将军,那日祁家,段云沉在生死攸关之际救下你,如今他被皇帝忌惮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能否也请你救他一命。”
赵意初明白了,但他却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再看向凌和月的眼神中已带了几分审视:“你在挟恩图报?”他的反应让凌和月心中一沉,明白自己的诚意不足,他道:“我确有此意,但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并不是他要挟恩图报,人命关天,我恳请赵将军看在他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写信进言请皇帝收回成命。”
赵意初没有回答,气氛凝结后,他招手示意士兵将凌和月带走:“军情紧急,朝廷的事我无能为力,请回吧。”“赵将军!”凌和月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死死不松手,“就算不论其他的,只是搭救一个无辜之人,也请你救救他。”
士兵把凌和月拖拽开,凌和月挣扎着反抗朝即将远去的赵意初而去,夏淮再忍耐不了,他拦住了赵意初,寒声道:“朝廷尚未派人来支援边关,你们现在的粮草都是守秋自愿运来的,包括你能安全来到边关,也是我亲自护送的,我是守秋的少主,我可以决定后续的粮草是否有必要继续支援边关。”
赵意初看向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冷笑了一声:“你在威胁我?”
“是。”夏淮并不否认,他直视着赵意初,“边关战事是重中之重,你的话,皇帝不会不听,我要你的一封信换粮草。”
“我不会写。”赵意初明确出言拒绝,“你大可以试试断了边关的粮草,反正等禹峰攻破边关,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夏淮没想到赵意初竟然如此顽固,还未等到他想到下一步策略,便看见凌和月甩开了士兵,猛地拔出的月沉剑架在赵意初脖子上:“只是一封信而已,请赵将军成全。”
士兵没想到他竟敢刀逼赵意初,纷纷拔出武器冲凌和月而来,“住手。”在夏淮要和士兵动手的前一刻,赵意初下了命令,他漠然看着凌和月:“你应该明白这不只是一封信的问题,我的命确实是你们救下的,但若是你想让我此时报恩,要我以边关战局威胁皇帝只是为了救一人,我做不到。”
月沉剑微寒的剑刃搭在铠甲上,赵意初像根本没注意到一般,淡然自若道:“你大可以杀了我,收回你的恩情,只是边关没了我,会死很多人,你确定你要拿万千将士和无辜百姓的性命去换一个人的性命?”
凌和月心中震颤,带着手指也微微发抖起来,他看向周遭士兵,许多人都负了伤,还有些人连件完好无损的铠甲都没有,若是边关失去赵意初,会导致极大的灾祸,段云沉鞠躬尽瘁,不正是为了保住姜国的和平,可如今他身陷囹圄,赵意初却不肯相助。
凌和月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他自知威逼赵意初于情于理都不合,思量之下还是慢慢收回了月沉剑,“我...”凌和月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段云沉,他咬了咬下唇,双膝一弯便跪了下来,赵意初眼神微动,凌和月双手抠着膝盖,低垂着头,恳求道:“就算是为姜国保住一位忠臣,也请你救他一命。”
他有尊严,并不愿意下跪以屈辱的姿态示人,可如今他的心里却并不觉得屈辱,是诚心诚意想恳求赵意初施以援手。
夏淮默默看着,攥紧了手边的衣服,他素来知道凌和月这人表面柔弱可欺,骨子里从来都是桀骜的,此番为了师父竟然愿意下跪求人,一时让他有些动容。
凌和月抬起头,水雾弥漫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悲切,他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赵将军...”赵意初不忍卒听,转身离开了,凌和月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劝动他。
“赵意初!”夏淮要追出去,又被凌和月叫住,“没用的,若非他自愿,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出手相助。”
“那现在该怎么办?”凌和月用月沉剑支撑身体站了起来,缓缓道:“皇帝并非是因为段云沉隐瞒身份才想杀了他,是因为程家,守秋与程家掌握的势力太大了,即便他们有臣服之心也不得不受忌惮,除了赵意初,这个世上唯有一个人能救段云沉。”
程家盘踞京城百年,比这个皇朝更为古老,皇帝想把世家从朝堂连根拔除,最大的一棵树并不是和他作对的祁储两家,而是一直在背后默默帮助他的程家。
“谁?”夏淮急切问道。
“我爹,当朝丞相,他一定能拿出筹码交换段云沉的性命,只是....”凌和月声音里满是迷惘,“只是,我没把握劝动他。”
若说这个世界上,凌和月最不了解的人,便是他的亲爹,幼时本就与他相处不多,分离这么多年甚至都不知道亲情还剩几分。可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京城,段云沉拼尽全力要把他留在这个世间,他也要尽他所能给段云沉铺一条生路。
凌和月紧握月沉剑的剑柄,而后默默把剑放回背后的剑鞘:“走吧,回京城,我要去见我爹。”
“凌和月....”夏淮目视着凌和月慢慢离开将军府,只觉得那个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却极力控制平衡,在料峭寒风中似一株即将沉塘的残荷。
军营。
篝火将寒夜照亮,暂时的停战让残酷的战场掩上一层静谧的气氛。
赵意初方掀帘进入营帐便见往日正容亢色的将士们皆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想必是今日的事情传到了他们耳中,赵意初不动声色坐到主位,有人要出列求情,赵意初抬手示意他不要开口:“我知道段云沉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但事关党争我不能把边关众人牵扯其中。”
“赵将军。”另有人想开口,又被赵意初的话打断,“以赵将军的身份我不能开口,但以赵意初的身份我可以进言,我能做的只有这些,眼下你们应该明白什么更重要。”
众人听后紧绷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一齐道:“多谢赵将军。”
“凌和月。”
边关城门,夏淮一把握住凌和月的胳膊,被他身体的温度吓到了,“天寒地冻,夜里寒风吹到身上跟刀割一样,这么冷的天,你扛不住的。”凌和月身躯轻轻发抖,嘴唇血色褪净,他慢慢将夏淮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
“不会死就行了,边关离京城实在太远,若再晚我怕...”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夏淮也知道是什么,“要不明早再出发,这苦寒之地,我也没办法给你弄件厚衣服来。”
“不行,”凌和月摇头,他转身往栓马的地方走去,“若是我晕在半路,你也不要停下,只管把我捆在马上带回京城就是了。”
他正要上马离开,远处一人慢慢靠近,来人是今日拦在门前的士兵,他手里捧着个简陋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件干净的厚披风和一封书信。
“赵将军托我给你送来的。”士兵将托盘递给凌和月,他知道这封信里是什么,是一封或许可以留住段云沉性命的信,凌和月双手接过,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那士兵转身要走,“等等,”凌和月着急唤他,“赵将军深明大义,请替我谢谢他。”
那士兵冲他点了点头,算是记住了这句话,夏淮心中大喜,连忙把托盘上的披风取下给凌和月围上,“功夫不负有心人,师父有救了,咱们快出发。”
“好。”凌和月将书信放在胸口衣物之下,轻按了按,朝夏淮一笑,“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