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昭狱唯余露水顺着垂落的锁链滴落在地的清脆声音,黑色的墙壁隔绝了所有的阳光,从墙上的火烛发出一团团微弱的光芒,暂时将阴森的监牢照亮,摇曳烛火中能看见一具被困在玄铁牢狱中的躯体,他低垂着头,病态苍白的脸上长眉紧蹙,渐渐失去意识的眼睛里灰蒙蒙一片,两手手腕被墙上的锁链死死锁住悬吊着,身上未经处理的伤口结了痂,糊在一身靛蓝衣衫上。
段云沉被关进来之后就被安排住上了最深的一间牢房,任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这里看守的官员也是听过段云沉在战场上的威名,特意选了一副玄铁制成的钩子,钉过他的琵琶骨,将段云沉手腕上的锁链拉直固定在墙壁上,确定他半分逃出去的可能都没有,才将牢门锁上。
段云沉只觉头晕目眩,近日他四处奔波不曾休息,累的几乎昏迷,偏生他一睡着便不由自主身体前倾,那封住他内力的钩子却不容许他躲懒,每当他睡过去,就绞着他的伤处使他生生痛醒。
其实他真的想说,他受了很重的伤,又被关在这么深的地方,根本没有逃跑的念头,大可不必这么谨慎。
已经不知道是被关进来的第几个时辰,段云沉都一直都维持着浑身僵硬的站姿,脚站累了,只能来回换换重心,最大限度地让自己不那么难受,这样的折磨之下,即便他身体再强悍,此时也发起了高热。
意识消弭之前听到的声音是祁景的笑声,他被推出去斩首了,路过关着段云沉的牢房的时候,笑得前俯后仰,他大声喊道:“这就是给皇帝当走狗的下场哈哈哈哈哈……”
段云沉皱了皱眉,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睡着了,又被祁景这家伙吵醒,真的一刻也不得安生。
又不知过了多久,段云沉和钩子斗智斗勇企图合眼睡个觉,却被一盆冷水泼灭了全部的困意,他身体很烫,这盆冷水淋身,反而让他身体温度下降,得了喘息的机会。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眼前的人,原来是皇帝,身边带了两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段云沉心下了然,是来找他算账的……
皇帝开门见山,审问道:“朕查验过你的字迹,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告诉朕,写信的人是谁?”
段云沉缓了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回道:“你杀一个还想赚一个,就算是奸商也不带这么贪心的。 ”
皇帝面色一冷,抬手示意狱卒一棍子甩在段云沉背上,这一棍真是毫不留情,段云沉抿紧嘴唇,呼吸紊乱,死死拽住锁链才稳住身形,颤抖的身躯带着锁链索索作响,可以窥见他所承受的痛楚。
他在心里骂皇帝小心眼,可他是个识时务的,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给自己多赚一顿好打。
“这就是你的老丈人教你的回话的规矩?”皇帝冷冷出声,段云沉不吭声装哑巴,皇帝继续道:“口口声声说你不是守秋之主,转头却带着柳家的兵,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你嘴里能有一句真话?”
段云沉继续不出声,皇帝抬手,另外一边的狱卒一棍敲来,段云沉闷哼一声,他默默地想,皇帝诚心诚意想揍他,他回话也不是,不回话也不是。
“你都……知道,我嘴里没一句真话,你还问我干什么? ”段云沉提了一口气,克制住昏迷的冲动,断断续续道:“ 我那不是为你打的江山?你还怪我瞒着你……有点……不厚道。”
这话还是一样的不中听,段云沉这一次回话又给自己赚了两棍子,他没忍住吐了一口涌上来的血,险些吐到皇帝身上。
皇帝已经没了耐心,他问道:“ 你究竟还有什么图谋,除了苏家的事,你还瞒了什么,你和程家合谋仅仅是为了帮朕稳固皇权?”
段云沉摇了摇头:“真……没了。 ”真的没有什么图谋,这是真话,但是显然皇帝也不会相信。
“你追随的人,是程明煦? ”
段云沉眼前越来越乱,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艰难回道:“我所追随之人……是我自己。 ”
“谎言! ”
狠狠的两棍落在段云沉背上,他咬牙压下痛呼,眉头皱成一团,死死拽住锁链的手指关节泛白,他决定不再回话,反正回不回话都要挨揍,皇帝就是因为段云沉把他耍了而怀恨在心,无论答什么他都要打段云沉一顿才能出气,可能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没有被人当面耍过,所以格外记恨段云沉。
他是这么想的,皇帝也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觉得段云沉此人冥顽不灵,狱卒的棍子再次咬上段云沉伤痕累累的后背,这一次没停下,疾风聚雨般敲在段云沉的后背上,打得又狠又急,他的身体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拧着眉也承受不来这般捶打。
“呃…… ”唇间溢出一声微弱痛哼后段云沉彻底昏死过去。
皇帝叫人住了手,他看着段云沉这一副压根不准备坦白的倔强傲骨,想起了十年前,他在边关第一眼看见段云沉,就已经看出那时的段云沉非池中之物,注定是不会平凡的,所以后来他即便在官场上被排挤得混不下去了,却又在江湖混得风生水起。
皇帝心想,如果这样的人,追随的是自己,也许现在自己身边,会多一个得力的棋子,只可惜太有性格的人是无法被驯服的,皇帝懒得再折磨段云沉,看他这昏死过去的凄惨模样,算是罚过了他的欺君之罪。
段云沉本一直沉默,昏迷中却嘟囔着胡言乱语起来,皇帝注意到了,略凑近他嘴边,只听他反复念着一句话:“和月……凌……和月。”
段云沉睡了个不算安稳的觉,他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终于被放了下来,琵琶骨上的钩子也被取下来了,心里感谢了一下救他于水火的好心人。
只是躺着的姿势压到背上的伤口实在是痛得要命,他挪动沉重的身体翻了个身,累出了一身汗,侧着脸趴在一堆稻草上又昏睡了过去,这次还没睡到一柱香时间,便被一只手拉起。
段云沉被他扶着坐了起来,是个不算熟识的人,吴阳冰。
吴阳冰往段云沉嘴里塞了颗药丸,而后扶着段云沉的后脑勺给他喂水,段云沉顺从得不能再顺从,他渴了太久,一口气将水囊里的水喝尽,这才恢复了几分神智。
他甩了甩脑袋,眼神的事物清晰了起来,吴阳冰道:“你不怕我下毒害你?”段云沉哑然,而后笑了笑,主要是觉得吴阳冰这话蠢得可爱。
“我是个死囚,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区别,你要是真把我毒死,我还要感谢你让我少受几天罪。 ”
吴阳冰沉吟了一会儿,说:“皇帝判你处斩,三天后。 ”段云沉点了点头,他并不惊讶。
吴阳冰不是来救段云沉的,他问道:“在战场,你那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还是荣华富贵? ”他对段云沉这人实在是好奇,好奇到他偷偷摸摸来给段云沉喂水喂药,就想知道他的答案。
段云沉道:“无私一点讲,我是为了让世家不再打压寒门子弟,自私一点讲,我是为了我自己。”
吴阳冰回:“我宁愿相信你是为了你自己。”
段云沉耸肩笑了笑,他盘腿坐在稻草上,很是洒脱:“是呀,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不去帮皇帝打赢那场仗,哪里能换来你不惜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也要来帮我。”吴阳冰怔了一怔,他觉得段云沉这人很通透的同时又很死脑筋。他问道:“费劲心思帮皇帝,却又被他关在这里,值得吗?”
段云沉没有再开玩笑,他看着吴阳冰认真道:“起码他在推翻世家这件事上和我的目的是一致的,算是同路人,我本就不是为了他而做事,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
“为什么要帮别人,你都不认识那些寒门子弟。 ”这是吴阳冰所不能理解的。
段云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慨叹道:“我也是个平头百姓啊,十年前我也曾被打压,被诬陷,所以我得帮帮这些孤立无援的人,说什么认识不认识,你不就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吗?”
“我应该也算帮到你了吧,如果帮的人都是你这样正直的人,那自然是算不辜负我的一番努力。”
吴阳冰蹙眉,他更加不能理解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正直的人? ”
段云沉摆手苦笑道:“你知道这是我第几次进昭狱吗? ”他自问自答:“第三次,你是我在这三次里见到的第一个敢抗命来见我的。 ”
“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不去想明白,等到你面临选择的时候,跟从自己的心就好了,到那一刻你自然就会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
吴阳冰老实道:“可我已不知道对错,我欣赏你,皇帝却要杀你,我追随皇帝,可在这件事上,我不认同他。 ”
段云沉是过来人,他也曾迷惑过,他告诉吴阳冰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得看看他做了什么,况且何需囿于跟随某个人,若你心有志向,同路人便是你自己,只需追随自己的心便是了。”
“虽然皇帝过河拆桥要杀我,但站在天下百姓的角度看,他仍是个好皇帝。”
“朕竟不知像你这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也会装过来人给别人指点迷津。”突兀的声音出现在牢房里。
皇帝站在门口看着段云沉,脸上没有表情,分不清喜怒,段云沉希望他听到的是“好皇帝”而不是“过河拆桥”
这个皇帝明显不喜欢听实话又非常小心眼,过几天就要被砍头了,段云沉不想再挨揍,他闭了闭眼睛,更希望皇帝什么也没听到。
吴阳冰吓得跪倒在地,皇帝发令:“自己去按例领罚,滚。 ”
吴阳冰担忧地看了段云沉一眼,而后离开。
皇帝并未进入牢房,他看着段云沉,慢慢道:“第三次进昭狱,你很光荣?”光荣不光荣的,实在不好说,但是明显皇帝把他和吴阳冰的对话全部听完了,算了,段云沉心想,他也没有两个头,多一条罪名也无所谓了。
段云沉并未回话,皇帝兀自道:“给你一个机会,拿守秋换你的性命,朕可以不杀他们,但你必须解散守秋。”
这已经是莫大的让步,趋利避害的本能敲击着段云沉的理智心防,一番纠结,最终从段云沉嘴里说出的话是:“容我拒绝。”皇帝冷哼一声,连骂段云沉的心情都没了,他道:“不识好歹,事不过三,你应该明白。”
段云沉明白,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有人在远方等他回家,可他在面临选择之际,还是选择顺从自己的心,皇帝甩袖离开,段云沉悠长地叹了口气。
他望向小小一扇窗中已经升起明月的天空,心里还是没能忍住,有一点难过,他伸手将脖子上的月亮吊坠轻轻握住,又说了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