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夜晚,来得迅速而彻底。
最后一线天光被翻涌的林海吞没,浓郁的墨色浸染了一切。不同于平台上被光污染稀释的夜空,这里的黑暗纯粹、厚重,带着原始的压迫感。气温骤降,潮湿的寒意透过作战服的纤维,往骨头缝里钻。
第八小队选择在一处背靠巨型岩石的洼地扎营,勉强能遮挡来自三个方向的视线。没有生火,在完全未知的环境里,火光无异于自杀的灯塔。他们依靠微光夜视仪和轮流守夜来度过漫漫长夜。
周恒承和墨夷镇负责第一轮值守。两人一左一右,隐没在岩石的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轻微转动的头部,显示着他们高度集中的警戒。
洼地中央,朱明和苟槐序裹着保温毯,靠坐在一起。苏附子则在稍高一点的位置,借助一块凸起的岩石构筑了一个简易的狙击阵地,她的夜视仪如同猫头鹰的眼睛,无声地扫描着黑暗的丛林。
寂静放大了所有的细微声响——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五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窥视的感觉。
“ 嘛的,这鬼地方……”朱明忍不住低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浑身不得劲。总感觉暗处有东西在盯着,毛毛的。”
苟槐序往他身边缩了缩,接口道:“明哥,你别说了……我这汗毛都竖起来了。说真的,下来之前,我想过下面会是满地跑的‘动物人’,打仗嘛,明刀明枪的来。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连个影子都摸不着,比跟最狡猾的空岛强盗捉迷藏还难受。”
一直沉默的苏附子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她特有的理性分析:“它们的智慧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估。这种彻底的隐匿,本身就是一种高等社会性行为的体现。它们在观察,在学习我们的行为模式。”
“学习我们?”朱明嗤笑一声,带着点烦躁,“学我们怎么在树林子里挨冻吗?要我说,干脆明天弄出点大动静,把它们逼出来……”
“然后呢?”墨夷镇低沉的声音从阴影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反对,“像第一批次的小队那样,进去就再也没出来?朱明,收起你那套个人英雄主义。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野兽,是另一个文明。冲动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周恒承没有参与讨论,但他听着每一个字。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目光穿透夜视仪提供的幽绿色世界,落在无尽的黑暗深处。墨夷镇说得对,这不是单纯的军事任务,更像是一次……外交接触,只是双方手里都握着上了膛的枪。
“槐序,”周恒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出发前,你权限高,应该看过一些第一批次传回的加密碎片。除了‘失去联系’,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苟槐序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声音也压得更低:“队长,那些信息很乱,而且前后矛盾……有一段语音记录,背景有很多尖锐的、类似鸟鸣的声音,但语调复杂得像是在吵架。还有一份极短的文字报告,提到在一条河边看到了‘非自然形成的路径’,像是被某种纪律严明的群体长期踩踏出来的,但宽度和步距……很奇怪,不完全是人类的标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最诡异的一份报告,来自一支声称接触过‘温和个体’的小队。他们说遇到了一个……嗯,看起来像大型啮齿类动物进化来的人形生物,试图用一堆闪亮的石头和它们交换东西。但报告最后说,那个生物表现出‘极度幼稚的狡黠’,仿佛智慧……并不完整。”
“智慧不完整?”朱明疑惑地重复。
“就像……”苟槐序努力寻找着比喻,“就像一个孩子拿到了枪,他知道扣动扳机能杀人,但他不完全理解死亡的意义,或者……后果。”
这番话让营地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一个拥有成人力量甚至武器,却只有孩童般心智和道德观的“文明”?这比一个纯粹的、充满敌意的敌人更加令人不安。
“它们的社会结构可能非常复杂,甚至……残酷。”苏附子轻声总结,“优胜劣汰,在拥有智慧后,可能会以更高效、更隐蔽的方式进行。”
后半夜,周恒承和朱明换岗。疲惫开始侵袭,但那种被窥视感却丝毫未减。周恒承靠在那里,半眯着眼,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那个模糊的脚印,那枚新鲜的野果……是示好?是警告?还是……诱饵?
…
天光再次微亮时,森林从死寂中“苏醒”过来——不是动物的喧闹,而是植物在晨光中舒展叶片的声音,以及愈发浓郁的、带着凉意的雾气。
小队谨慎地继续向森林深处推进。按照预定方案,他们需要寻找制高点,尝试绘制区域地图。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布满巨大蕨类植物的区域时,走在侧翼的苏附子突然发出警告:“注意!左前方,十一点钟方向,有目标!”
所有人瞬间隐蔽,枪口指向所指方向。
在朦胧的雾气和林木的间隙中,一个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少年。
他看起来约莫人类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纤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异常的是,他拥有一头蓬松的、棕白相间的短发,仔细看,那质感更接近于……幼鹿的胎毛?而在他额顶浓密的发间,赫然支出两截小小的、覆盖着柔软茸皮的鹿角。
他赤着脚,身上穿着简陋的、用某种大叶片和柔韧藤蔓简单编织而成的“衣服”,露出纤细的四肢。此刻,他正背对着小队,踮着脚尖,努力地想去够高处一丛鲜红的浆果。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非人类的协调感,更像是一只真正的幼鹿在试图啃食树叶。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
朱明几乎要扣动扳机的手指微微松开,低声道:“……鹿?”
周恒承抬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他紧紧盯着那个少年,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节。
少年终于够到了浆果,迫不及待地摘下一把塞进嘴里,汁液染红了他的嘴角。他满足地咀嚼着,然后,仿佛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响,他猛地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清秀却带着明显异族特征的脸。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纯粹的、如同林间湖泊般的深褐色,但其中闪烁的光芒,却并非完全的智慧清明,反而混杂着一种野性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看到周恒承等人的瞬间,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一跳,喉咙里发出一种短促、类似幼鹿哀鸣的“呦”声。他四肢着地,做出了一个随时准备窜逃的姿势,眼神在恐惧和好奇之间飞速切换。
他没有立刻逃跑,只是紧紧地盯着他们,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辨认着陌生的气味。
周恒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举起空着的左手,掌心向外,做了一个通用的、表示“无害”的手势。
少年歪了歪头,鹿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似乎在理解这个手势的含义。几秒钟后,他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逃离的姿态。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不是模仿周恒承的手势,而是指向了森林的某个方向。他的手指纤细,指甲却带着某种角质的光泽。
他张开嘴,发出的声音艰涩而古怪,像是刚刚学会运用声带:“……‘艾克’……狼……在那边……”
话语破碎,语法混乱。但他眼神里传递的信息,却清晰得令人心惊——那里面有指引,有某种急迫,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被遗弃的委屈和……不易察觉的引导。
说完这几个词,他不再停留,转身像一道棕色的轻烟,敏捷地消失在浓密的蕨类植物之后,速度快得惊人,只留下微微晃动的叶片和那句含义不明的话语,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
“……‘艾克’……狼……在那边……”
第八小队的成员面面相觑。
苟槐序咽了口唾沫:“他……他是在给我们指路?”
朱明皱紧眉头:“ 嘛的,这小鹿崽子的话能信?我看就是个陷阱!”
墨夷镇沉吟道:“他的进化程度明显不高,保留了大量的动物特征和行为模式。在这样的群体里,地位恐怕很低。”
苏附子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分析:“他的出现太巧合了。像是被故意放在这里,等我们上钩。”
周恒承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他知道队友们的判断很可能都是对的。这是一个阳谋。一个用看似弱小、无害、甚至有些可怜的“弃子”布下的局。
但“艾克”和“狼”这两个词,任务简报完全没有这两个词的身影。这是他们目前获得的、最明确的线索。
是避开这个明显的陷阱,继续在无边林海里漫无目的地寻找?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周恒承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空气,做出了决定。
“跟上他消失的方向。”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保持最高警戒。我们去会一会……那些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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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