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茶水摊里,坐着三三两两歇脚闲聊的人。
萧千里听了一阵儿,默默将耳朵收了回去。
距离那夜,已经过去三月有余。
可是,无论萧府还是楚家,都没有因萧府之变对她进行发难,反而是将这件事遮掩了过去。
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做,至少现在,她确认自己暂时无性命之忧。
但这还远远不够,在她强大到有能力自保之前,她始终得行事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一声吆喝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远处树荫底下的一桌客人叫道:“添茶!”
她回神,赶忙应着拿起茶壶起身走去,为遮掩身份,她只能频繁更换地方与身份,做些简单活计来维持生计。
虽累,但她心里是开心的,因为人是自由的。
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穿着来看十分得体。
“客官,您的茶添好了,您慢用。”
走近了细看,此人身子十分瘦弱,伸出拿碗的手几乎皮包骨,但脸上又还有几分肉,眼睛里并没有因上了年纪的浑浊与迷茫,动作举手投足间都利落无比。
她收回目光,快步走开,内心得出了结论。
这人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但身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危险意味,离他远点为好!
不多时,天空暗了下来,开始飘起细雨。
歇脚的人们骂骂咧咧,陆续收拾起行囊,原本还热热闹闹的茶摊,不消片刻便陡然一空。
她皱眉,那奇怪的人居然还在原处,半点没有走的意思。
“客官,这天就要下大雨了,离这不远有个小镇,您再不赶过去可就要来不及了。”
干瘦老头问道:“小丫头,我喜欢你的茶,它有名字么?”
萧千里识得不少药草,开茶铺用的茶,凉草都是在附近山里采的,但眼下一点也不想和他多解释。
“祖传的,客官见谅啊,那个我要收摊了。”
她快速收回茶碗,手腕却被那人一把抓住,干瘦的手力气倒是不小。
“你等等!”
一瞬间,两团白雾在空中炸开。
她和他都同时向对方洒出了迷药!
在制毒上,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天赋在的。
可是,她刚往后退开几步,就感到身子一阵阵发软,而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次遇到对手了。
茶摊最后离开的那两人不知何时就又返回来,他们来到那干瘦老头身边,恭敬道:“舵长。”
干瘦老头能在她的迷药下毫发无损,原因无二,他是江湖中行走于黑白两道的隐蔽大宗门毒宗西部分舵的掌管者——舵长蚀骨木。
蚀骨木拍了拍身上的白色粉末,淡淡道:“可惜那好茶得失传了。”
话下之意不言而喻——杀了。
随从抽出磨得锃亮的刀,起刀呼呼,猛然砍下。
蚀骨木不喜被鲜血沾到身上,刚起身,谁料竟脚下一软,他急忙喊停。
“等等,先别杀,带回去,我要好!好!审!”
两日后,萧千里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个椅子上,周身手脚酸麻,但好在还是全须全尾。
她打量着四周,这里是一处山洞里开辟出的住所,周遭黑暗,附近零星点起几盏昏黄的灯光,衬得这里更显了几分阴森恐怖。
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也渐渐传了过来。
她视线一转,离她六七米远的地方似乎是一处床榻,大红的帘子已经放下,里面多点了几盏油灯,映照着两道正战得酣畅淋漓的身影。
好巧不巧,她的位置尴尬,虽隔着几层纱帘,细节处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玩得这么大都不避避人的么?
虽可以不看,但奈何耳边萦绕的声音却是立体实时的。
当她在心里将白日宣淫的二人骂到第七遍的时候,他们终于结束了。
“就到这儿吧,滚。”
摆明了是用完就弃,却听那女的居然还感恩戴德:“多谢青天大老爷的恩赐,多谢青天大老爷。”
她听到穿衣裳的声响,知道能睁开眼了,抬起头对上那高台塌上之人。
“如果有需要,刚刚发生的事,我什么都没看到听到。”
蚀骨木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她居然这么快就能醒过来。
“我们这些阴沟里的老百姓,可比不得你们大家大户。”
“能活下去,不被人欺负,就已经很幸运,在这里,尊严和情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露出森然的牙:“萧家女,你怎么不害怕?”
她淡然笑道:“舵首蚀骨木大人,我的害怕有用么?”
蚀骨木不掩眼里几分赏识:“有点胆识,说说,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她坦然:“不是我自栩,这天底下能把我迷晕的,还真没几个。”
“况且我想,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接触。”
蚀骨木点头:“有点意思,你继续。”
“柳氏心思虽歹毒,可智商有限,那些匪夷所思的招数——心丹,她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出来。”
“你既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清楚柳氏为何突然身死,现在来找我发难,除了是和她有关的人,我想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吧。”
她不等他回答,深吸一口气,抢先道:“柳狗能给你的,我一样能帮你,甚至比她做得更好。”
“所以,别杀我,我比她有价值。”
蚀骨木紧盯着她,半晌后才开口:“你的条件。”
她松了一口气,他这般问,表明她的小命至少暂时保住。
“我想有自保之力,不再任人宰割。”
蚀骨木古怪笑了:“帮我制毒,制天下最厉害的毒,我让手下教你习武。”
“制不出,我让手下玩死你!”
她微笑:“成交。”
蚀骨木身旁的随从从黑暗里走出。
“舵首,你真要信她?”
蚀骨木淡淡扫了他一眼:“柳氏已死,我和她之间的交易不作数有何难理解的。”
“行了车前,莫啰嗦,带她下去。”
你的才能我要,你的命我也要!
车前满是警惕走了过来,不客气道:“跟我来。”
她正要走,就听蚀骨木道:“等等,你叫什么?”
“明千里。”
蚀骨木若有所思:“明千里,明月三千里,是个好名字。”
“毒宗不收纯净善类,你换一个。”
她想了想,道:“那我便叫荆花。”
从荆棘里开出的倔强之花,毒人之花。
车前带她去的住所,在牢里。
他指了指旁边一处流水:“把前面封了,再在后面开个小隔间给她。”
看守牢头立刻连连应着。
她也不知道哪里得罪的他,让他对她莫名充满着敌意与戒备,现在还借机打压报复。
“住这我没问题,我想问一下,教我习武的,也是你么?”
车前斜晲着:“想死得快点尽管来找我。”
她也敛了神色:“知道了。”
夜半时分,她被一阵惨叫声惊醒,便问外面的看守。
“李小哥,这动静是?”
李小哥睡眼惺忪:“正常,你继续睡。”
她起了一身冷汗,惨叫声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消停。
囚牢里,大部分关着的都是五湖四海的底层人,用来试毒练毒,或者受人所托单纯虐杀。
这里远比她想的残酷,她得抓紧时间。
她这只小白鼠试毒制毒尽量做得尽善尽职,当然很大一部分程度单纯只是为了保命。
在长期接触毒药的摧残下,她消瘦很多,但在这个人不人,彻夜都有鬼哭狼嚎的地方,也还是正常样貌。
第一年除夕,因为她制出了一份不错的毒药,蚀骨木给了她一大袋腊肉。
她很识趣地邀请守卫大哥一起来吃,自己却一点没动,然后她得到了闲暇时间能跟在他们身后练习的机会。
在里面牢房里做事的还有两个毒师,一个代号乌头,一个代号马钱子。
乌头喜欢穿白衣,马钱子喜欢穿黑衣,干的都送走人的脏活,守卫们更喜欢称他们为牛头马面。
这日牛头马面心情不错,主动做了一大桌子菜和守卫们聚一聚。
她也被允许站在一旁和他们同吃。
听说他们种的蘑菇很成功,能帮他们换来不少的钱,故才小小庆祝一番。
在牢房里种蘑菇?
她虽好奇,但更担忧自己小命。
今年若是再出不了毒,估计餐盘里装的,就是她的血肉。
眼见那盘蘑菇就剩下零星几根,她观察着他们也都放下了筷子,酒一杯接一杯喝着,这才伸出了筷子。
堪堪夹住收回来的时候,明明还喝着酒与旁人说笑的车前好似脑后长眼,十分精准地将她的筷子打掉。
车后见她尴尬,热心出来解释:“荆花,那些蘑菇,都是用人体种出来的,你要夹的那个,是那里种出来的,还是别吃为好。”
李小哥也顺着话夸了起来:“对对,依据给的营养液不同,培育出的蘑菇也有不同的功效,有能生骨的,有能容颜焕发的,有能延年益寿的,当然也有……嘿嘿。”
她心里阵阵反胃,但还是得强装镇定应着好。
若不是在蚀骨木那里说得上几句话,估计她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只是奇怪,车前今日居然转性子了会帮她?
蚀骨木允许她每隔十日到外面去采摘一次新茶,这也是她为数不多能放空的时间。
车前车后虽是苦命两兄弟,但性子一个天一个地。
眼下糟糕的那个正堵在她回去的路上。
她提了提篮子:“借过,耽误时辰茶不新鲜了,你我担待不起。”
想来蚀骨木留下她,除了制毒,这一手好茶艺也是缘由之一。
车前冷笑,上前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别拿舵首压我。”
她横眉冷对:“你到底想做什么?”
车前道:“我弟弟心思单纯,你离他远点,不然我真杀了你!”
她无语,车后之所以时常找她,不过是因为自己识字,而他想认字。
那日车前不让她吃蘑菇,想来也是怕她去找车后解决。
“放心,我只对我的小命感兴趣。”
“你最好如此。”
她毫不犹豫车前这个弟控真能做出先斩后奏的事,于是找蚀骨木要了处偏僻的山头,并要求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
当然,作为代价,她需要在年末时制出完美的毒,否则,死!
还有则是,当众证明自己的能力。
眼前地上放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三日前被运进囚牢用来种蘑菇的人。
他整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应该是刚从培养池里捞出来。
身上几道骇人的伤口上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乳白乳黄的小蘑菇,胸口处有几朵营养丰盛的,已经将圆圆的伞盖撑开。
人还活着,但与死无异。
纵伤至此,他眼里也没有半分惧色,却在和她目光对上的刹那,多了慌乱。
不用蚀骨木开口,他们都想到了他要说什么。
她嘴角微抽,尽量保持平静:“舵首何意,这是需要我展示一下解毒术还是炒盘蘑菇给大家尝尝鲜?”
蚀骨木喝着茶,淡淡扫了她一眼:“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
毒宗不收纯净善类,上一次是换名字,这一次是用行动。
她别无选择,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担架旁,然后爬了上去。
她伸出颤抖的手,在旁人起哄声中颤抖得更厉害,在拽到那人裤头之时,那人蓦地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好和她撞上,恼怒一闪而过。
她内心既羞又愧,这般折辱于他,想必他一定十分愤怒痛苦。
看残破的衣裳判断,他应当是战场上重伤被抛弃的士兵,这般折辱还不如当初死在战场上来得痛快。
一双铁青布满伤痕的腿在衣裳的遮掩下隐隐可见,若不是那衣裳是湿的,此刻光是众人的大笑声浪就毫无疑问能把它掀开!
怎么办?真要如他们的愿?
她环看着一群衣冠禽兽,只一瞬间,倒给了她力量。
将她踩到泥潭里么,那又如何,她依然和他们不一样。
她小心避开他脖子旁的蘑菇,俯身小声说道:“别怕,我帮你。”
她帮他解脱,至于杀了他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那人惊愕极了,反应过来后释然笑了。
她负罪感少了几分,心中更坚定几分,正要伸手去拿刀,高台上的蚀骨木突然开口:“行了,就到这吧,别弄脏了手污了我茶的味道。”
她瘫倒在一旁,定了定回神,指着担架上那人问:“那他呢?”
闻言,蚀骨木头也没回:“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