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雨沙星 第3章 珍珠误

抵达家的第二天，望舒便去城郊庄园探望外公欧阳天。

车子驶过蜿蜒的山路，一片开阔的庄园逐渐映入眼帘。这里与"云境之墅"的现代奢华截然不同，更显古朴宁静。大片的草地上，几只孔雀悠闲踱步；名贵花卉在精心打理的花圃中争奇斗艳；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片占地广阔的葡萄园，此时正值葡萄成熟季节，串串果实散发着甜香。

欧阳天正在葡萄架下修剪枝叶。经过德国名医的精心治疗和这里的静养，他恢复了往日的矍铄。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逆光中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向他走来。

"外公。"望舒的嗓音清澈如水，带着久别重逢的温柔。

欧阳天眯起眼，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手中的园艺剪"啪嗒"落地。他日思夜想的外孙就站在阳光下，一身素白的中式衣衫衬得他越发清逸出尘。

"什么时候回来的？"老人声音微颤，紧紧握住外孙的手。

"昨天刚回。"望舒微微俯身，让外公能更清楚地端详自己。他注意到外公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但气色很好，这才稍稍安心。

欧阳天仰头打量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外孙，不禁感慨："我的望舒长大了，这些年一个人在国外，受苦了。"

"不曾受苦，反倒学会了很多。"望舒浅浅一笑，接过外公手中的园艺工具，自然地搀扶着老人，"我陪您走走。"

阳光透过茂密的葡萄藤，在望舒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真丝衬衫，衣襟处用银线绣着淡淡的竹叶纹，下身是同样质地的宽松长裤。这身打扮既休闲又不失雅致，将他身上那种独特的东方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

他的面容是那般古典与现代结合的美感——脸型狭长，线条流畅柔和，高眉骨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但最特别的还是他周身散发的那种气质：安静得像一潭深水，内敛得如一本未打开的古籍。走路时，他习惯性微微颔首，步伐轻缓，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园中的一草一木。

他们在葡萄园中漫步，欧阳天不时指着各色葡萄向外孙介绍。望舒始终耐心倾听，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里飘落的柳絮。

"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跟在外公后面，在葡萄园里玩耍。"欧阳天感慨道，"那时你才这么高。"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个高度。

望舒眼中泛起温暖的笑意："记得。特别是秋天葡萄成熟时，我总会偷偷摘几颗尝鲜。"

"可不是，有次吃得太多，晚饭都吃不下了，把你妈妈急得直跺脚。"欧阳天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二人说笑间已来到一片开阔的原野。微风拂过，草地泛起层层绿浪，远处是连绵的青山。望舒静静站立片刻，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故乡的气息深深烙印在心底。

回到庭院，佣人已备好茶具。两只精致的白瓷盏中，西湖龙井舒展开嫩绿的叶片，茶汤清澈透亮。望舒执起茶盏，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小口品尝。

"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他放下茶盏，轻声吟诵。

欧阳天眼睛一亮："好！将苏轼这两句诗结合得妙极！"

望舒微微低头，谦逊道："只是觉得西湖的湖光山色与龙井的茶香清韵相得益彰，都体现了苏子高超的审美。"

正当祖孙二人品茗论诗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院门处传来："爷爷，我来看您了！"

欧阳天笑着转头："雨涵来了啊。"又对望舒介绍，"这是你汪叔叔的女儿，你不在时，她常来陪我解闷。"

望舒起身，礼貌地向来人点头致意："雨涵，你好。"

汪雨涵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时怔住。他站在那里，仿佛从古画中走出的文人，眉目如画，气质清冷。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更显得超凡脱俗。

"这位是..."雨涵回过神来，脸颊微红。

欧阳天自豪地介绍："我的外孙，望舒。刚回国不久。"

雨涵甜甜一笑："早就听爷爷提起过你，今天终于见到了。"

望舒回以礼貌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他重新坐下，端起茶盏，目光投向远山，又恢复了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

欧阳天见状，有心让外孙多与人接触，便提议："望舒啊，有没有想去游玩的地方？让雨涵带你去走走。"

望舒沉思片刻。他确实有个心心念念的地方——徽州。那是他在英国读书时，常听好友陈凡说的，那些白墙黛瓦的古村落，充满哲理的徽派建筑，一直是他向往的地方。

"外公，我想去徽州看看。"

"徽州好啊！雨涵，你陪望舒一起去吧，你对那里熟。"欧阳天立即安排。

雨涵欣喜应允，目光期待地望向望舒。望舒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沉，目光依然望着远方，仿佛已经神游至那片梦中的土地。

这两年多，岁岁的生活重心几乎全部倾斜在了女儿九月身上。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对未来充满浪漫幻想的女孩，迅速蜕变成一个事事以孩子为先的母亲。陈垚一如既往地忙碌，或者说，是以忙碌为借口，缺席了绝大多数家庭时刻。家，对于他而言，似乎更像是一个偶尔落脚的旅馆。岁岁一个人扛起了养育孩子的重担，辛苦自是不必说，更磨人的的是那种无处言说的孤独和心力交瘁。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就纤细的身材，如今更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好友菲菲每次见到她，都心疼得直皱眉，忍不住念叨：“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又瘦了？陈垚他们家是不给你饭吃吗？你这胳膊，我一只手都能攥过来！” 她总是拉着岁岁的手，眼里满是担忧，“你不能光顾着孩子，也得好好照顾自己啊。看着你这样，我真心疼。”

岁岁通常只是淡淡一笑，用“带孩子辛苦，胖不起来”之类的借口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她不愿多谈婚姻中的不堪，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她在闺蜜面前也要维持一丝体面。

这天一大早，菲菲不由分说地开着车来到岁岁家楼下，电话里语气强硬：“伊岁岁女士，给你十分钟，立刻马上下楼！今天你必须跟我走，什么孩子老公全都暂时抛到脑后，朕要带你去散心！”

岁岁拗不过她，加上也确实想透透气，便将九月托付给母亲，稍微收拾了一下下了楼。她一坐进副驾驶，菲菲就夸张地叫起来：“哎哟喂，这是谁家的大学生跑出来了？岁岁，你稍微打扮一下，还是这么好看！”

岁岁今天确实穿得很简单，一条浅蓝色的修身牛仔裤，配一件纯棉的白色T恤，浓密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一直落到腰间。她斜挎着一个刺绣的古风小包，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减龄，确实不像个三岁孩子的妈妈，反而洋溢着一种清新的少女感。

一路上，菲菲刻意把车载音乐开得很大声，放着她们大学时代最爱听的流行歌曲。两人跟着音乐大声合唱，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菲菲一边开车，一边开始她的“单口相声”：“我说岁岁，你看你这小腰，这脸蛋，要是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你是未婚少女呢。哪像我们公司那些新手妈妈，一个个都抱怨说累得蓬头垢面。你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就是被婚姻拖累了！”

岁岁被她逗笑，轻轻推了她一下：“去你的，少拿我开涮。我这是累瘦的好吗？”

“得了吧，我看你这是相思瘦！”菲菲狡黠地眨眨眼，开始故意逗她，“是不是你们家陈总太忙，你独守空房，寂寞空虚冷啊？”

“张菲菲！你再胡说八道我跳车了！”岁岁佯装生气，脸颊却微微泛红。也只有和菲菲在一起，她才能暂时放下生活的重担，显露出几分活泼的本性。

“好好好，不说不说。”菲菲见好就收，又换了个话题，“说真的，岁岁，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一个人带孩子多难啊，愣是让你把九月养得那么好，白白胖胖，聪明可爱。要是我，早崩溃了。陈垚他……唉，”菲菲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他就是不懂得珍惜。要是哪天你受不了了，想换个活法，姐妹我第一个支持你！到时候，咱们找个年轻力壮、知冷知热的小奶狗，气死他！”

“越说越没边了！”岁岁哭笑不得，心里却因为闺蜜这番毫无原则的“撑腰”而感到一阵暖意，“我现在啊，就希望九月平平安安长大，别的什么都不想。”

“不想可不行！女人啊，还得为自己活！”菲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你，今天不就很好吗？离开孩子和厨房，出来看看大好河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望舒和雨涵他们乘坐高铁前往徽州。一路上，望舒大多时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偶尔回答雨涵的问题，但总是简洁克制。他今日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式外套，面料是柔软的亚麻，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沉静内敛。

抵达徽州后，他们直接来到被誉为"中国风水第一村"的呈坎村。正如望舒所期待的那样，这里完美诠释了"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意境。

村落依山傍水，按照《易经》八卦理论布局，八座山峰环抱，形成天然的"外八卦"格局。白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勾勒出优美的天际线。望舒漫步在青石板路上，仔细观察着每一处细节。

他特别驻足在一处老宅的天井前，向雨涵解释："天井是徽派建筑的精华，既解决采光通风，又寓意'四水归堂'，反映徽商聚财守业的智慧。"

雨涵惊讶地看着他："你之前研究过徽派建筑？"

望舒微微点头："在英国时，听朋友说过，也看过一些相关书籍。"他的目光流连在精美的木雕上，"这些雕刻不仅技艺精湛，每一处图案都蕴含着美好的寓意。"

他说话时声音始终平和，但谈到感兴趣的话题，眼中会闪过难得的光彩。然而这种光彩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与世隔绝的神情。

就在望舒沉浸在这水墨画般的景色中时，不远处，两个女子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岁岁，你快看那边！我的天，我是不是眼花了，这地方居然有神仙下凡？"菲菲拉着岁岁，指着望舒的方向激动地说。

岁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由得怔住。青石路尽头，一个身着深灰色中式外套的年轻男子正仰头欣赏着门楼上的砖雕。侧脸线条优美得如同精心绘制，长睫微垂，神情专注而宁静。微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整个人与这古村氛围奇妙地融为一体。

"真是...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岁岁喃喃道，随即笑着推了菲菲一把，"怎么，心动了？要不要我去帮你要个微信？"

菲菲眼睛一亮："好啊好啊，这种极品帅哥千年难遇！"

两人像大学时代那样，嬉笑着悄悄靠近。岁岁今天穿着简单的浅色牛仔裤和白色T恤，长发随意披散，斜挎着一个古风小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自从生下九月后，她很少有机会这样轻松自在地出游。

或许是太过专注于欣赏那个如画般的背影，菲菲在经过望舒身边时，假装不小心推了岁岁一把。岁岁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清瘦却坚实的怀抱。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望舒的身体明显僵住。他低头，看见一个女子撞入自己怀中——她有着白皙的皮肤，因为尴尬而泛起红晕，眉毛细长而秀气，鼻子小巧挺拔。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即使此刻写满了惊慌，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天生就是爱笑的形状。

他漆黑的眸子怔了怔，变得更加深邃。时间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周围的喧嚣都远去，只剩下怀中人清浅的呼吸声。望舒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度。这种亲密的接触，对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但却奇异地没有引起他的反感。

岁岁也愣住了。她原本以为会撞到坚硬的肩膀或胸膛，却意外地落入一个带着清雅书卷气的怀抱。她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那眼睛很好看，是标准的桃花眼形状，但其中蕴含的情绪却太过复杂——有惊讶，有一丝慌乱，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不好意思啊，我这朋友刚才没站稳，撞到你了。"菲菲赶紧上前解释，同时悄悄对岁岁眨了眨眼。

岁岁这才回过神，慌忙从望舒怀中退开，脸颊绯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望舒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回神。他向来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即使是礼貌性的握手也会尽量避免。但刚才那一刻，当那个有着爱笑眼睛的女子撞入他怀中时，他感到的不仅是惊讶，还有一丝莫名的心悸。

"没...没关系。"他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岁岁，仔细打量她是否受伤。这一细微的举动，与他平时与人保持距离的习惯大相径庭。

这时，雨涵快步上前，自然地挽住望舒的胳膊，温声问道："这位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

岁岁看着雨涵亲昵的动作，以及望舒没有拒绝的姿态，心里顿时明了。她对着菲菲使了个"人家有女朋友了"的眼神，然后礼貌地回答："我没事，谢谢关心。再次为刚才的冒犯道歉。"

望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岁岁脸上，仿佛在确认她真的没有受伤。

岁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拉着菲菲匆匆告别。走出一段距离后，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温热而专注。

直到两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弄转角，望舒才缓缓收回目光。这时，他感觉手心有异样，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珍珠耳环。珍珠不大，但圆润有光泽，用精巧的银饰固定，正是刚才那个女子佩戴的款式。

雨涵看着望舒手心的耳环，轻声问："要叫住她们吗？"

望舒沉默片刻，轻轻合拢手掌，将耳环收起："不必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但神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经过一家店铺的玻璃窗时，他不经意地瞥见自己的倒影——与平时并无二致，但眼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那个意外闯入他怀抱的女子，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一贯平静的心湖中，荡开了圈圈涟漪。而这一切，都被他仔细地收藏起来，如同那枚被他悄悄放入口袋的珍珠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