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沙漏中的细沙,无情地流淌,却带不走半分沉重。陆止被困在了一个没有陆离的时空里,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苍白复刻。
他不再去公司,将一切事务交由副总处理。他开始长时间地待在陆离的卧室里,那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连被子都维持着陆离最后一次睡过的轻微隆起。他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空气中那缕早已稀薄得近乎幻觉的、属于陆离的气息。
最让他无法触碰的,是衣柜里那几件陆离常穿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卫衣,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去南山时蹭上的草渍;一条磨白的牛仔裤,膝盖处有他盘腿坐在地上打游戏时磨出的细小毛边;还有那件陆止给他买的、印着卡通火箭的白色T恤。
他无数次打开衣柜,手指悬在那些衣物上方,却始终不敢拿起,更不敢清洗。
他害怕。
害怕一旦洗去那上面可能残留的最后一点体温、汗意,或者那熟悉又遥远的沐浴露香气,就如同亲手抹去了陆离在这世间最后、也是最真实的痕迹。那些细微的污渍和褶皱,是陆离活过的证明,是他曾在这个空间里呼吸、笑闹、存在的锚点。他宁愿它们蒙尘,也要固执地留住这一点点虚妄的联结。
日子在一种近乎病态的仪式感中流逝。
每天傍晚,当夕阳的余晖将厨房照得一片暖黄时,陆止会系上那条可笑的卡通围裙,开始准备晚餐。他做的,永远是两份。
今天,他做了番茄牛腩。他小心翼翼地炖煮,守着火候,像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他将烂熟的牛腩和浓郁的汤汁盛在两个并排的碗里,然后端到餐桌上,摆好两副碗筷。
他在属于陆离的位置对面坐下。
餐桌上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他看着对面那碗冒着热气的饭菜,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
“阿离,”他开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练习过无数次的平静,“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番茄牛腩。我炖了很久,很烂,汤汁也收得正好。”
他顿了顿,拿起陆离那边的勺子,往那只空碗里舀了一勺,轻轻放在碗中,动作自然得仿佛对面真的坐着一个人。
“我知道你胃口不好,可能吃不下。”他对着空椅子,继续轻声说着,嘴角甚至努力牵起一丝极淡的、哄劝般的笑意,“没关系,你先尝尝看,能吃多少算多少。”
他停下来,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回应,目光专注地落在空处。几秒后,他点了点头,仿佛得到了某种应允。
“嗯,不想吃太多也没事。”他语气依旧温和,带着全然的包容,“别担心,会浪费。”他伸出手,将那只属于陆离的碗端到自己面前,拿起勺子,开始一口一口,认真地吃掉了里面那份完全相同的饭菜。
他吃得缓慢而郑重,仿佛不是在进食,而是在进行一场与虚无的分享,一次跨越生死的共餐。他替陆离品尝着味道,也吞下双份的孤寂。
“味道还可以吗?”他吃完,放下勺子,又对着空气问了一句。然后,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脆弱得像阳光下即将碎裂的泡沫,“我觉得还行,就是盐好像稍微放多了一点点,下次哥注意。”
“下次……”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随即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巨大的空洞再次袭来,将他吞没。哪里还有下次?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直到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才缓缓起身,默默收拾好碗筷,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等待着下一个循环的开始。
这样的仪式,每天都在上演。
他开始出现幻听。在深夜,他仿佛能听到陆离房间里传来轻微的翻身声,或是游戏机手柄按键的嗒嗒声。他会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屏息倾听,但那声音总是瞬间消失,只留下更深的寂静和失落。
他甚至不敢轻易移动公寓里的任何一件物品。陆离喝了一半的水瓶,看了一半倒扣在沙发上的漫画书,随手放在玄关柜子上的钥匙……所有这些,都保持着陆离最后一次触碰它们时的样子。这个空间,成了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琥珀,将陆离最后的生活瞬间,连同陆止破碎的灵魂,一起凝固在了其中。
他活在一个由回忆和幻觉构筑的牢笼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切,生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会打碎这精心维持的、自欺欺人的平静。他用日常的仪式对抗着巨大的缺失,却在每一个“下次”的期待落空时,被绝望反复凌迟。
父母来看他,看到餐桌上永远摆放的两副碗筷,看到衣柜里原封不动的衣物,看到陆止那平静表面下已然碎裂的灵魂,心痛如绞,却无能为力。
“小止,让妈妈帮你把衣服洗了吧,或者……收起来……”林薇哽咽着提议。
陆止只是缓缓摇头,目光越过母亲,望向虚空,轻声说:“洗了,就什么都没了。”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劝慰。
秋深了,落叶铺满了小区的小径。陆止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萧瑟的景象。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手臂上那片已经淡去、却依旧存在的针孔疤痕。
他想,如果疼痛能搭建一座通往陆离的桥梁,那么日复一日的思念与这些固执守护的仪式,或许能让他在这边岸上,等得再久一点。
他成了心甘情愿的囚徒,被锁在用爱、悔恨和回忆铸成的永恒牢狱中。刑期是余生,罪名是活着。
世间再无追光者,只剩一个守着余烬和虚无晚餐的男人,在漫长的时光里,一遍遍预习着永不会到来的重逢。(全文完)
注:本小说由真实事件改编,弟弟拔出针管的那个故事是有原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