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青臻站在原地,身体显得有些僵硬,嘴唇微微张合了几下。
楼晟就站在他对面,眸色清冽得像山涧最深处的寒潭,表面映着些许浮光,内里却暗沉无底。
那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苗青臻身上,如同水波轻抚,但在那清朗甚至堪称漂亮的眼睛深处,却翻涌着一股被强行压抑的、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勾出一道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鬼气的弧度。
那笑容并不温暖,反而无端地让人从脊椎骨里窜起一股寒意。
“是他吧。”
那笑容里掺杂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有几分了然于胸的自嘲,更有几分针对某种荒谬现实的、冰冷的讽刺。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楼晟才带着一身深夜的寒凉雾气回来,衣袂间渗着露水的潮湿。
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楼晟便明显冷落了苗青臻,态度疏离,连带着对小苗儿,也不似往常那般亲昵热络。
苗青臻独自裹着被子,蜷在床榻里侧。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人睡觉,被窝里原来是这么空,这么冷。
他这一生,前半段在血雨腥风里趟过,杀了太多人,也结下太多仇,防备心早已刻入骨髓,从来都是独自枕着刀剑入眠。后来有了小苗儿,软乎乎的小身体偎在身边。
再后来……有了楼晟。
让他头一次尝到了何为安心,何为归属,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被人牢牢护住的喜悦和感激,也终于明白了“安定”二字究竟是什么滋味。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苗青臻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扶明显带着醉意、脚步踉跄的楼晟,却被对方毫不领情地、晃晃悠悠地一把推开。
楼晟甚至没看他一眼,径直一头钻进房间,“哐当”一声将门栓落下,随即里面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大概是直接醉倒睡下了。
苗青臻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刚刚被推开的手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对方衣袖冰凉的触感。
他知道是自己不该隐瞒欺骗在先。
阎三将马匹拴好,走过来,见他还愣在夜风里,低声劝道:“苗先生,夜深露重,您也早些回房歇着吧。”
苗青臻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罕见的、近乎无助的茫然:“他不理我……阎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阎三只当他们是像从前那样闹了些小别扭,挠了挠后脑勺,试着宽慰:“主子可能就是一时气性上来了,过几日,等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楼晟很快就在上京城里声名鹊起。
他的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父亲楼丘迎当年更盛。无论多么复杂诡异的疑难杂症,他总能洞悉病源根本,对药性的理解更是精深微妙,每次开方都别出心裁,效果奇佳。
在这京城之地,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急症难疾?不过短短时日,京中的达官显贵们便都对这位年轻却手段高超的楼医师敬上了三分。
他整日整日地闷在家里,不怎么露面。
有一天,他在后院低着头专心配药,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草木气息。苗青臻犹豫再三,还是凑了上去,拿起石臼,小声说要帮他捣药。
楼晟抬起眼,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清冽的凉意,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药材,转身就要走。
苗青臻心里一慌,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阿晟,你别这样……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你别不理我。”
楼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没错。”
“错的是我。有那么多机会,你都可以告诉我,可你跟我说的那个人,死了。”
苗青臻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
楼晟立刻甩动手臂,语气冷硬:“放开。”
苗青臻的手指却攥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哀哀的恳求:“我没想故意瞒你……只是,他不是普通人……我不敢,我不敢拿小苗儿冒险……”
楼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股邪火蹭地烧得更旺,心想,有三品大员的独女给他生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香饽饽了?人家说不定早就不记得你这号人了,就你还在这里念着记挂着,生怕连累了孩子?
合着他楼晟是在给那个李渊和白养孩子呢?想到那日苗青臻定定望着那辆皇子规制马车离去的样子,一股混合着嫉妒、屈辱和背叛感的暴躁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头顶。
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向旁边一个空着的木桶。
“嘭”的一声巨响,木桶滚出去老远,发出的动静引得远处几个正在干活的小厮好奇地探头张望。
楼晟戾气横生地瞪过去,眼神像刀子一样:“看什么看!”
那几个小厮吓得一缩脖子,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楼晟转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苗青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等着。”
他眼神阴鸷,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就算是皇子又怎么样?我迟早有一天,要他跪在我面前!”
说罢,他用力甩开苗青臻的手,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走到院门口,还不忘厉声吩咐小厮:“把大门给我关好了!免得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
苗青臻僵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
自那以后,楼晟每日归家的时辰越来越晚,像是刻意避开什么。这天,日头早已西沉,暮色四合,苗青臻终于在人影稀疏的门口堵到了他。
楼晟看着靠在门边蜷缩着睡着的苗青臻,心头先是冒起一股无名火,气得直想冷哼。
足足半个月,他都没按常理回过家,就是不想见他。
听阎三说,这人每天下午就开始坐在门口等,一动不动,直到夜深人静,人定时分,才默默回房。
楼晟当时听了,只是硬起心肠想,等就等吧,他爱等多久等多久。
可现在,看着这人倚着冰冷的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睡得正沉,一副全无防备的样子,楼晟从他旁边经过时,牙根发痒,真想不管不顾地照着那浑圆的地方踹上一脚解气。
念头刚动,就有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他的裤脚。
苗青臻抬起头,眼眶周围泛着红,双眼湿润,用一种混合着渴望和浓重委屈的眼神望着他:“你……消气了吗?”
楼晟心里冷笑,装的吧?
这人耳力比谁都灵敏,恐怕早就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了。他没理会那眼神,径直绕过他,往屋里走去。
等到楼晟沐浴时,水汽刚氤氲开,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苗青臻拿着干净的帕子走进来,沉默地靠近,开始替他擦拭湿漉漉的肩膀。
“我同他……从小便认识。” 苗青臻的声音很低,有些模糊,“我师傅是大内的金吾卫统领,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孩子,从小就跟在几位皇子身边,算是……一起长大的。我是被指派给九皇子的暗卫。”
“那一次,是意外。我有了小苗儿之后,他……派人追杀我。是我师傅暗中救下我,让我永远别再回上京。”
还有一些更深的隐痛,苗青臻没有讲出口。
他怀着小苗儿,即将临盆的时候,正是李渊和风光迎娶正妃的大喜日子。
微凉的夜风从门缝吹进来,拂动苗青臻腰间香囊上缀着的细密绒穗,轻轻晃动着。
“恨他吗?” 楼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听不出情绪。
苗青臻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没有立刻回答。
恨吗?
当然恨过。在那些被追杀的亡命时刻,在独自产子、惶恐无助的深夜。
可后来,有了小苗儿要保护,有了新的生活要挣扎,他也就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反复咀嚼那份恨意了。
楼晟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曾经是他的暗卫,贴身护卫,应该知道一件宫闱秘事,如今那位贵妃,并非李渊和的生母。”
他微微侧过头,水珠沿着凌厉的下颌线滑落。
苗青臻脑中“嗡”地一声,像是有一根尘封已久的弦被猛地拨动。他骤然想起,当初在徐家,似乎听有人提起过楼晟母亲的名字,叫……惜蓝?
他猛地睁大眼睛,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闪过,曾经随李渊和出入宫禁时,他亲耳听见当今陛下,对着那位宠冠后宫的贵妃,柔情蜜意地唤过这个名字!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第一次听到“惜蓝”二字时,会觉得那般耳熟!
“我才六岁时,” 楼晟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拉回,那声音里压抑着经年累月的痛楚,“我母亲就成了别人的母亲,我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成了他人妾室。”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讥讽:“你猜这背后是谁在牵线搭桥?陛下当初为何突然召我父亲入宫给那个女人诊脉?又是谁,怕事情败露,纸包不住火,急不可耐地想除掉我父亲以绝后患?”
苗青臻看着楼晟映在水汽中的侧脸,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楼晟轻描淡写地跟自己说,家中是做生意被奸人所害才落败。
如今兜兜转转,真相揭开,那个“奸人”,那个导致楼晟家破人亡、父亲含冤而死的源头,竟然就是李渊和!
这世间,竟有如此戏剧而残忍的巧合!
楼晟伸出手,湿漉漉的掌心带着滚烫的温度,紧紧拉上了苗青臻微凉的手:“我恨。我恨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李渊和!”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对方的指骨:“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了。我父亲如今尸骨未寒,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若是让李渊和就此安稳度日,我才真要寝食难安,死不瞑目!”
苗青臻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想起当初李渊和是如何温言哄骗自己,说只要把孩子生下来,他自有安排,转头迎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狠辣的追杀。
他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另一只手掌终是稳稳地、坚定地搭在了楼晟肌肉紧绷的肩头。
“这条路……”
“我陪你。”
清冷的月光从窗隙洒入,照亮了氤氲的水汽。楼晟猛地用力,将站在桶边的人一把拉进了宽大的浴桶里。
“哗啦”一声巨响,温热的水花激烈地溅起,泼湿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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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