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护着他一日。”
楼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苗青臻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脸颊贴着对方温热坚实的胸膛,那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体温,还有强健有力的心跳,才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冰冷的噩梦里被拽了出来,重新活了过来。
楼晟静默地凝视着怀中人,他已经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去证明自己,剖白心意,甚至从未对身边任何一个人花费过如此多的心思。
最初,或许只是因为身处困境,身边孤立无援,才将这个看似温顺的乡野村夫强留在身侧。
可后来,那份最初带着利用和掌控的心思,不知何时变了质,成了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纠缠不休的情感,像是被无形的鱼钩牢牢钩住的鲲鲤。
挣扎不得,无处可逃。
楼晟几乎可以肯定,苗青臻身上藏着一个不同寻常的身份,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核心,苗青臻或许永远、永远都不会想要让他知道。
忧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交织在一起。
在拱水村的时候,苗青臻就是一个带着幼子、独自生活的乡野村夫,沉默,温顺,与世无争。
楼晟曾经也这样以为,他的生活平淡得像一碗清水,可相处越久,他越是能感觉到,苗青臻没那么简单,
这个人,明明身体已经熟悉到每一寸肌肤都烙印着彼此的痕迹,呼吸交融,体温相渡。
他凝视着苗青臻依偎在自己怀中、显得无比眷恋的侧脸,那面容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脆弱。
不像当初来苍山镇时走的那些偏僻难行的小路,这次前往京城,是长长的车队,行进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
苗青臻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掀开帘子一角,望着远处那片蔚蓝的海域,海浪不知疲倦地层层翻滚,阳光洒在起伏的浪尖上,碎裂成一条跳跃闪烁、令人目眩的银白光带。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车帘拉了下来,彻底挡住了窗外的景致。楼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什么情绪:“别看了。”
天黑之后,他们便在沿途的客栈安顿歇息。
如此紧赶慢赶,走了约莫十天的路程。
一路上天气都很好,日头高照。
当车队终于翻过最后一座山岭,视野骤然开阔,那座巍峨庞大的上京城轮廓,在地平线上隐隐显现时,距离便被迅速拉近。
苗青臻也随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城郭轮廓,面色呈现一种说不出的难看。
几乎所有事宜,楼晟早已提前安排打点妥当。
苗青臻他们入城的第一日,甚至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这帝都的繁华,就被直接送进了一处早已准备好的、清静却也精致的院子里安顿下来。
上京的繁华,是苍山镇、乃至他们途径的任何城镇都无法比拟的。
空气里仿佛都蒸腾着一种炙热喧嚣的气息,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车马如流水,行人摩肩接踵,处处洋溢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繁荣与活力。
楼晟站在他身侧,看着窗外,语气带着些微的感慨,同苗青臻说:“或许很多年前,我们也曾在这座城的某个角落,擦肩而过。”
苗青臻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声音很轻:“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尚且还没完全安顿下来,楼晟便见了几个闻讯赶来的旧日相识。
那些人显然是早就接到了他要回来的消息,不过看那言行做派,多是些纨绔浪荡子,没几个有正形的。
苗青臻原本正沉默地看着仆从们往院里搬运行李货物,里间的小苗儿听见外面热闹的人声,好奇地迈着小短腿就往外跑,他一时没看住。
于是,院子里那几位客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一大一小身上。
楼晟倒是坦然,朝着小苗儿招了招手,语气如常:“小苗儿,过来,拜见你这几位叔叔。”
那几人见那小孩生得玉雪可爱,粉雕玉琢,都凑上前逗弄,笑着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楼晟只平淡地回了一句:“我儿子。”
其中那个叫藩亨的,当即嗤笑出声,语气满是戏谑:“楼晟,你他娘的忽悠鬼呢?谁不知道你当年眼高于顶,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一下?”
楼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却见旁边那个名叫樊仑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孩子身上,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东西,直勾勾地盯上了不远处正准备牵着孩子离开的苗青臻。
樊仑眯着眼,脸上堆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慢悠悠地问道:“楼晟,这位是……?”
苗青臻脚步顿住,垂下眼睫,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刻意的疏离:“我是小少爷的射骑师傅。”
樊仑闻言,目光更是毫不避讳地在苗青臻周身打量了一圈,尤其在那截柔韧的腰线和笔直的长腿上流连片刻,然后转向楼晟,语气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探究:“这么好的身段气质,只是个师傅?楼晟,你这是从哪里诚心请回来的‘能人’啊?”
这樊仑,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专好男风。
楼晟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冷意:“自然是诚心请回来的。你最好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
几个人说罢又笑着散了,楼晟对苗青臻说:“将小少爷带下去。”
“是。”
没过几日,楼晟便奉命进宫面圣。
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形销骨立,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据说,楼晟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奋力为父亲的清白辩驳。他拿出了当年父亲亲手所写的药方原件,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名关键证人,人证物证俱在,逻辑严密,无从戳破。
最终查实,竟是当年一位后宫嫔妃因心生嫉妒,暗中买通人手,调换了其中一味药材。
加上那位险些受害的贵妃娘娘也出言求情,言明楼晟此次回京立下大功,该给他一个赏赐,皇帝权衡之下,终于大手一挥,赦免了楼丘迎的罪名。
苗青臻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几名被紧急请来的医师面色凝重地进进出出,聚在角落里低声絮叨着,最终都无奈地摇头,说楼掌柜这病是多年亏损太过,心气郁结,沉疴已久,怕是……难治了。
楼晟的父亲楼丘迎,当年本是太医院中有名的圣手,只因负责为极得圣宠的贵妃娘娘安胎时,出了天大的差错,才被下了牢狱,受了重刑。
陛下年事已高,子嗣本就艰难,在得知贵妃竟奇迹般地怀上了龙种时,激动万分,视若珍宝,立刻召见了太医院所有臣子,要求以万全之策保证贵妃和龙子的安全。
这个孩子,几乎是皇帝身体尚且康健、国祚有望延续的证明,其重视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可偏偏,就在贵妃服用了楼丘迎亲手调配的安胎药后,竟险些小产。
楼丘迎就此被安上了谋害皇嗣的弥天大罪,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苦苦煎熬了数年,如今,终是等到儿子归来,拼尽全力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可几碗精心熬制的药汤灌下去,楼丘迎非但不见起色,气息反而愈发微弱,像是风中残烛。
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转眼就吐了一半出来,混着酸腐的气味。
楼晟沉默地拿起干净的手巾,将那秽物一点点擦拭干净,动作仔细,没有流露出半分以往的不耐与急躁,只是安静地伺候着父亲重新躺下。
然而,没过多久,躺在床上的楼丘迎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溅在了楼晟匆忙俯身过来的衣襟上,刺目惊心。
楼晟眨了眨眼,看着自己衣衫上那迅速洇开的、温热的血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去找医师。
“晟儿……” 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叫住了他。
楼丘迎躺在那里,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胸口剧烈却无力地起伏着,他显然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着,轻轻拍了拍楼晟紧握成拳的手背,声音微弱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你长大了……爹……终于是等到你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与欣慰,这眼神如此柔软,充满了迟来的温情。
可楼晟看着这眼神,呼吸却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他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甩开了父亲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执拗:“你别想就这么算了!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一定要让那个女人下去陪你!”
楼丘迎望着儿子那双赤红、充满了恨意与痛苦的眼睛,泪水瞬间决堤,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不停地流淌,浸湿了花白的鬓角。
夜里,烛火摇曳,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
楼晟趴在桌子上小憩,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手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剧烈颤抖,战战兢兢地、极其缓慢地伸过去,轻轻探向楼丘迎的鼻下。
指尖感受不到一丝温热的气流。
那片皮肤,冰冷,静止。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起伏,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这个折磨他已久的世界。
楼晟的身体猛然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颓唐地、毫无预兆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视线开始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楼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张开,想要嘶喊,想要痛哭,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的气音。他徒劳地抱紧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入臂膀,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冰冷。
府中众人闻讯赶来,见此情景,无不唏嘘叹息。
都说楼掌柜好不容易洗刷了冤屈,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谁曾想,终究是没能熬过去,他们低声议论间,又忍不住感慨,看楼家这小子此番回来的手段和魄力,恐怕日后的成就,要比他父亲更甚。
楼晟将自己反锁在房里,整整一日,水米未进。
苗青臻心里同样堵得难受,但他知道,这种时候,总要有个人强撑着,料理这一切。
院子里很快挂起了惨白的幡旗,门楣上系上了表示丧事的挂缨,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沉闷的气息。
到了第二日,紧闭的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楼晟走了出来。
他整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
苗青臻正强打精神,张罗着安排前来吊唁的宾客和诸多杂事,楼晟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样,只说了三个字:“辛苦了。”
小苗儿似乎也感知到这沉重的气氛,不吵不闹,乖乖地跪在楼晟身边的蒲团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楼晟低垂着纤细的脖颈,那模样,像是连魂儿都跟着一起飞走了,他偏过头,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伸出手,将那个柔软的小身体轻轻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真实的温度。
夜里,浴房里水汽氤氲。
楼晟赤身坐在宽大的浴桶中,热水没过胸膛,他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眼神空洞,呆呆地任由苗青臻用湿布替他擦拭身体。
手臂无力地垂在桶沿,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突然,苗青臻停了手上的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俯身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楼晟**的、湿漉漉的上身,将他的头按在自己依旧穿着衣衫的肩头。
这个拥抱沉默而用力,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寂静中,苗青臻清晰地听见,怀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痛苦的啜泣声,像受伤幼兽的哀鸣。
苗青臻扶住他不断颤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哭出来吧,别忍着。我已经把下人都遣到远处去了,没人听得见。”
这句话像是终于撬开了某种坚硬的外壳。
楼晟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他猛地回抱住苗青臻,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宣泄口,放声痛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混着热水,浸湿了苗青臻的衣领。
他在悲恸的间隙,发出模糊而狠戾的誓言:“我要杀了他们……一个都不放过……”
后来的事情,在楼晟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他只隐约记得苗青臻用厚实柔软的被子将他裹紧,安置在床榻上,然后自己也和衣躺在他身侧,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四五个时辰。
他在混乱的梦境中浮沉,恍惚间又回到了幼年。
母亲“离世”后,他在学堂里被其他人嘲笑、排挤,那些隐约知道些内情的人,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也看不起他那“懦弱”的父亲。
年幼的楼晟也曾在心里狠狠地骂过父亲,骂他是个没用的废物,一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一个连妻子都留不住的、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他梦见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自己扛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执意要离家出走,去找回母亲。
父亲楼丘迎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赶,嘶哑地喊着他的名字。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情绪冲上额角,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一次也没有回头。
后来他躲在一处断墙的阴影后,偷偷看着父亲追到他刚才停留的地方,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深切的担忧,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原地打转,上蹿下跳,却既追不上儿子,更害怕彻底失去他。
年幼的楼晟就那样冷眼旁观着,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荒诞又可悲的闹剧。
楼丘迎此人,性格就像沉静温和的大海,宽厚得近乎懦弱,从未听过他抱怨命运,也从未与人争夺过什么,在很多人眼里,甚至蠢得有些离谱。
可就是这么个“蠢笨”之人,独自一人,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将年幼叛逆的他抚养长大。
丧礼期间,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吊唁者。
皇上的九皇子李渊和。
他是养在那位贵妃名下的独子,如今已二十有八。
李渊和生母出身不算极高,只是礼部一个员外郎的女儿,但他本人却是出了名的聪明睿智,从小便展露出过人的才智,行事沉稳练达,在朝野上下颇有声望,百姓也对其赞誉有加。
陛下更是将尚书令的独女指给他做了正妃,恩宠可见一斑。
他今日并未穿着皇子常服,也未戴冠,只一身素净的常服,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黑发。身后跟随着一众低调的随扈。
他向着楼府的下人要了一炷香,在灵前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天悯人的沉痛表情。
然而,在楼晟眼里,李渊和此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用一层虚伪的假面,试图掩盖他们皇室犯下的罪行。
是他们冤枉了他的父亲,让父亲在牢狱中受尽折磨,含恨而终。
如今人死了,却又来这里假惺惺地祭奠,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过错,表演着毫无真心的悲痛和悔恨,这让楼晟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翻涌的厌恶。
李渊和上完香,走到楼晟面前,语气沉痛地表示,父皇心中有愧,定会补偿他们楼家,毕竟当初是听信了小人之言,才酿成今日悲剧。
楼晟内心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感激的神色,说出违心的、感恩戴德的话。
这样的虚伪与伪装,是他平生最为厌恶的东西。
楼晟低目光低垂,下意识地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能让他感到一丝安稳的身影。
可苗青臻呢?
可是,苗青臻和小苗儿都不在灵堂里。
他借着整理衣冠的间隙,悄然退到后院。
在一处月亮门旁,他找到了苗青臻。
苗青臻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紧绷,透过微开的门隙,定定地望向府外。
一辆外表极其考究、威武气派的马车正缓缓驶离,车辕和车轮都是醒目的红漆,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是宫里配备给皇子规制的马车。
车辙倾轧过地面发出声音,直到不再有车轮的声音,苗青臻才转过身来。
没成想他一回头,楼晟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眼神深邃盯着他,仿佛看透了什么,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