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之内,阴寒缭绕。
仙人玉雕虽是宝相威严,那低垂的眉眼却似笑非笑,直盯向殿中唯一的活人。
十七岁的镇国公府次子晏辞,一身月白锦袍已被染上点点血痕。
他目光灼灼,临危不惧,可惜手中只有一柄凡铁长剑,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的四名护卫甚至没来得及进庙,就化作破碎尸骸,面上唯余惊惧神色。
“咔哒…咔哒…”
清脆而僵硬的声响从庙门外传来,不是活人脚步声,而是木关节摩擦扭动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木偶跨过了门槛。
那木偶明明是美人面、窈窕身、锦绣裳,笑容却僵硬又夸张,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接下来是第二、第三个…
五个木偶步步逼近。
晏辞却依旧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端庄仪态,对着庙门朗声道:
“驱策此等死物,未免太过失礼。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也让晏某看看,究竟是哪位高人,如此看得起我。”
一个身着黑袍、面容笼罩在阴影下的人悠然现身,声音满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小公爷倒是好胆识。我乃魂阁中人兀纠,特来邀你入教。”
“你这身天生灵骨,于凡尘是明珠蒙尘,于我等却是无上瑰宝。乖乖跟我回教中,自有你的造化。”
忽然,只听“噗嗤”一声讽笑,恰似在二人脑中响起。
那声音恰似碎玉投珠,说不出的年轻好听。
兀纠一愣,恼羞成怒地四处张望,但庙内除了仙人玉雕哪儿还有藏身之处?
“谁人装神弄鬼?!”
他暴喝一声,只见掌心银丝射出,玉雕被拦腰斩断,腹内却空无一物。
兀纠不由得心中发毛,求生的本能逼他速速离去,眼前的机缘又诱他舍命一搏。
最后他一咬牙,掌心十余根活蛇般的木偶铁丝向晏辞扑去,在血肉之中游走、直逼灵骨。
宴辞身上瞬间多了十来个窟窿,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月白锦袍似残花开遍。
【明明是故人重逢的喜事,师兄,你怎么能这么狼狈呢?真是有失体面。】
二人都没注意到,一个最俊俏的木偶仿佛“活”了过来,正笑盈盈地注视着这场闹剧。
【前世一剑平川的仙尊,今生虽天赋卓绝却无半分灵力?师兄,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木偶歪着头,笑容诡谲:【就让我看看,你究竟在演什么戏。】
宴辞半跪在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唇色被鲜血染红,但他硬是咬紧了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未曾泄露。
“倒是一个硬汉。”兀纠目露赞赏,“可怜你偏偏生了这副令人垂涎的根骨,不然我还能饶你一命。”
“放心,待我抽出你的根骨,定当赏你一个痛快。”
【亲爱的师兄,我不在乎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装作废物——】
【但是,你再不自救,可就要前途尽废了呢。】
木偶的琉璃双瞳内满是审视与狐疑。
【可别告诉我,你这辈子真的是一个废物?】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废物?】
然而,宴辞缓缓抬头,染血的唇角竟勾起一抹弧度,怜悯道:
“邪魔外道,也配谈‘痛快’?”
“尔等蝇营狗苟,夺人造化,损自身阴德,纵得长生,也不过是苟活于阴沟的蛆虫,可怜,可叹。”
兀纠暴怒,银丝加速:“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个姿态。】
【师兄啊师兄,你真是…永远风光霁月,永远傲骨铮铮,永远像天边明月……】
木偶面色一沉。
【我偏偏最恨你这副模样。】
他面色阴狠,仿佛已经决意袖手旁观,袖下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一个法阵隐约成型、闪烁不止。
就在下一刻,宴辞仿佛无意间与木偶对视。
明明是与转世前完全不同的人,木偶下的灵魂却仿佛隔着百年时光,看到了那个最恨最在意的人。
他只觉得头脑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一个法阵在兀纠后心窝炸开,魔人茫然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胸脯,轰然倒地。
四个木偶仿佛被抽去灵魂般瞬间倒地,唯一屹立不倒的人偶却缓步靠近宴辞。
他死死盯着脚下那个即便狼狈不堪,仍然不改世家风范的少年,只觉得前世的爱恨、恩怨、不甘卷土重来。
【罢了,除了我,还有谁有资格杀你。】
【师兄,现在你欠我一命,可得涌泉相报啊。不如…就利用你的天赋和机缘,帮我重塑肉身吧。】
木偶心中如何尚且不论,面上却关怀备至:“这位小友可还好?”
那手绘的诡异美人面,在神情灵动后,居然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倾国倾城。
下一刻,木偶又恰到好处地捧心皱眉,俨然重伤未愈的模样。
“前辈大恩大德,宴某没齿难忘。”宴辞挣扎着起身,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木偶,“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又为何受此重伤?是不是因为救我……”
月光斜照,在他眉骨处投下深邃阴影,只见那阴影下的眼眸盛满真挚关怀,薄唇微抿亦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当真是情真意切,让人如沐春风。
“无妨……只是,许久未曾动用魂力,有些损耗过甚。”木偶显得虚弱不堪,却状似无意地扣住了宴辞手腕脉门。
“我的魂魄原本依附在仙人玉雕上苟且度日,不得离开庙宇半步。今日机缘巧合,得以寄生在这木偶之上,好歹也算是‘自由’了。”
木偶惨然一笑,目光流转,却是说不出的风流俊秀。
“我原名楚无咎。”
木偶楚无咎直勾勾盯着宴辞双目,但凡此刻对方表现出半分惊诧,他恐怕会直接炸穿对方脉门。
但是宴辞面色毫无波动,仿佛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不好说此刻心头是不是遗憾,楚无咎微微一笑,开始胡编乱造:
“我生前是一介散修,在此庙中被魔人杀害,魂魄无所归依,只好寄居于此。”
“好在我生前习得魂术,魂魄相较他人强劲许多,倒也没有魂飞魄散回归天地。”
楚无咎看似黯然神伤,却仍在余光观察宴辞神情。
见对方对“魂术”二字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暗忖,对方对修真还真是一窍不通。
毕竟……这可是名门正派眼中的禁忌之术。
只是不知道宴辞明明天赋家世均为上乘,为何完全没有修行过?
楚无咎不动声色继续诱导:“小友,你心地纯良,又身负灵骨,实属难得。只是,怀璧其罪,今日之事,恐非偶然。”
“晚辈亦知处境艰难……”宴辞神色黯然,随即又郑重向楚无咎下拜:
“前辈,您修为高深,见识广博,能否暂时留在晚辈身边?一则让晚辈有机会报答救命之恩,二则若有前辈指点,晚辈或能有一线自保之力。”
“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为前辈寻找恢复肉身之法!”
这正是楚无咎想要的结果。
但他心中却又嫌弃:【师兄,你怎么比上一世蠢了?和这样的你交锋,真是无趣。】
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丝被打动的动容:“唉,也罢。到底你我有缘,既然你诚心相邀,我又怎么忍心拒绝?”
继而又面露忧色:“但是我到底只是残魂,就怕他人把我当做邪魔之辈……”
“前辈放心!我宴辞发誓,绝不向第二人透露前辈之事!”
眼看少年一副赤诚之心,楚无咎刚想应答,忽而发觉不对,一转头——
“前辈小心!”
只见那魔人居然顶着心头窟窿、蓄力良久后向楚无咎扑来!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
楚无咎心头冷笑,刚准备一个法阵送兀纠魂飞魄散,却见宴辞竟然手腕一抖,那凡铁居然一剑封喉,速度竟比楚无咎还快!
楚无咎面上感激,心中却疑窦顿生。
虽说自幼习武凡人达到这样的剑法不算过度惊骇世俗,但是,难不成——
他的目光重新回归审视,手上的法阵闪烁片刻却还是熄灭了。
【不,没有道理。】
【如果他有上一世的记忆,他绝不会与我虚与委蛇,早就一剑戳穿我了。】
他重新戴上“好前辈”的面具:
【罢了,亲爱的师兄,我和你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慢慢试探。】
【只有死了的师兄才是好师兄。如果我发现你恢复记忆……】
楚无咎心中冷笑。
【我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
宴辞却仿佛不觉得自己那一剑多么惊骇世俗,只是回归了翩翩君子风度,郑重又温柔地搀扶着“柔弱”的前辈离开庙宇。
“前辈,我们回家。”宴辞轻声说,语气温柔。
楚无咎乖巧地表演着“为救人而重伤”的形象,心中冷笑:【居然是这么个进水的脑子,你真是一点也不如前世。】
一想到身边人到底不是过去的死敌,楚无咎顿觉索然无味,本想不动声色拉远距离,却觉得对方那双手好似铜墙铁壁,轻飘飘就掌控了自己所有。
【只有这一点和以前一模一样。呵,剑修。】
他没有抬头,因而也看不到宴辞维扬的嘴角、幽深如潭的眼眸。
宴辞微微低头就可以看到锦缎绸罗包裹下,那修长诱人、如同天鹅般的脖颈。
恰如前世。
可惜不如前世鲜活。
不过…总有办法的。
【师弟,你骗人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
【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把那魔人引到你眼前,上演一出苦肉计。】
【只是,前世我们的账,可得一笔一笔、慢慢地、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