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船被人撞了!
“嗯?!”元静揉揉脑袋坐起身。
船又被撞两下,知道外头定然有人,元静只好理了头发衣服钻出船篷。
她面无表情打量过去,隔壁果然有一艘船,依样系了绳子笼在树荫下,与自己的挤在一处。
波浪一带,两艘船舷相碰。
元静再瞧,小船里横斜着个人,双脚翘搭船沿,背靠另一边,身体歪着正安静看书。
她心中狐疑,摇摇晃晃摸到那人面前。对方却不察觉,仍举着书。
元静见他读得细致,心生好奇,干脆去看背面的字。
——好熟悉姓名,好熟悉地方,好熟悉事体。
——好大胆子,好嚣张说辞,好一清二楚的元氏先祖名讳!
她边读,胸腔边咚咚跳动,寥寥数字实在写得精彩!
——思来想去,竟是从前南土的书?
那人听见呼吸声,手缓缓往下,书卷背后,忽现一张清秀女儿面孔。对方眼珠子也直直跟着他的手往下。
“你瞧什么呢?”
元静读得入迷,丝毫未听见。南土史书,讲北边自然是僭朝,写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不管什么朝代谁家当政,统统平等地歧视,还管她家先祖叫起索虏来。
元静想父亲小时候也许真留过那样的头,忍不住笑出声。
——可转念又一想,朝廷已为南土修史,国子或宗学里并不藏这类书,他是从何而来?这倒又奇了。
眼见书落下,元静忙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漂亮清澈的凤眼。
萧濬?
她咦一声,不禁忖道,此人年纪轻轻,怎会有这等老旧之物?
“你瞧什么呢?”
哐哐。
浪花冲刷两艘船,撞到一处起起伏伏,元静失了重心站不稳,摇晃间就要跌向水里,萧濬忙伸手,一把牢牢扶住她。
可两条船被两股力撑着,竟越离越开。
眼看身下渐渐荡出和船身几乎等宽的水面,元静面色逐渐恐惧/
萧濬一急,赶忙往前伸脚,踩准船舷,又扔了书,伸手搀住她的腰,一把将元静抽到自己船中。
船左右不住摇晃,两人跌个满怀。
待元静支撑住,两颊已然通红,忙推开萧濬,闷头四处找起东西来。
萧濬静静看着,半晌,才看她从裙衫下翻出竹简,见既未落水,也未打湿,好似松口气,然后恭敬递到自己面前。
“此书珍贵,若跌落遗失,又或污损,主人该心疼了。”
萧濬听她言语中,并不以南土之书为意,反倒有十分珍爱书卷之心,且言辞诚恳,便放下心防,道:“你也读过南土的古书?”
元静摇头,道:“除宗学教的,别的书倒无缘能读。”
萧濬耸肩,道:“那多没意思。”
元静听他顽皮得紧,眨了眨眼试探问道:“你既然知道什么有意思,倒不如也帮我弄两卷来?
她性子如此,从来要蹬鼻子上脸的。
萧濬并不看她,卷了书,妥帖塞回包袱里,才道:“不行,这颇费周折,太麻烦。”
元静一愣,自入宗学,和人相处从来都是亲亲和和的,况宗亲身份一向是官宦子弟攀附的对象,倒是头一遭被人正面拒绝,于是她不依不饶指着萧濬的包袱:“你手头不就有吗,有何麻烦之处?这书不会凭空来,你也不可能没头没尾地读呀。”
萧濬不接话,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道:“还是太麻烦了,早知就不该来这趟。”
元静笑道:“你担心我四处宣扬你的书?放心放心,我口风紧得很。放我这,”转念想了想,又道:“除了元缄之外,我绝不会跟人分享,万一,我只是讲万一哦,真闹出什么事,也不会把你供出去。”
萧濬仍摇摇头,道:“找书给你,难免一去一还。你见着好的歹的,或者还要跟我议论。现下说的不仅是你,还有你弟弟,便更麻烦了。”
元静听完,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这小孩有趣得很。上学也不爱搭理人,今天郊游怎么来了,来了却又找这么个地方躲着?”
萧濬望了一眼四周,看见停歇在荷叶上的一只蜻蜓,道:“听说鹿苑入夏,满池荷叶,这般湖光山色,北土难见,我许久没回江左,便有些心动。可没成想,才来一会儿,果然还是受不住。”
他想起祖父说北边人如今跟汉人并没什么差别,可真来了,瞧见他们整日得意忘形按耐不住,又呆头呆脑的,犹似兴奋的暴发户,心中暗暗瞧不上。
元静听他既诚恳又尖刻,不禁恣意放声大笑,惊动蜻蜓扇翅,折射阳光闪耀,——正是他好奇又害怕的北人女子作风了。
“如何受不住,是天气太热太燥?还是来者之中有人欺负你?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替你出头。”
萧濬叹口气:“天气倒凉快舒爽,只是跟在宗学一样,你们老有许多问题,一直问,麻烦得很。”
元静挑了挑眉毛,想起他初来那日,狐疑道:“你真嫌假嫌?大家问你,本意是关心呀,若人和人都不讲话,这世上不早就完了。”
萧濬冷笑一声,道:“完就完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若真说是关心,自能体察细微变化。可问话张口就来,无甚关系的答案,左耳进右耳出,又或者,捕捉到话里的微妙火花,便猴急要把它加进其它闲谈,以充当边角余料。我嫌不嫌?我也不嫌,我只是觉得没趣。”
元静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天下竟有这般心绪曲折的男孩。
可在刘慕卿那,稀奇古怪的话听得够多了,她并不见怪,又听他后头那一通解释,心中更明白几分,望着萧濬笑起来。
“你傻笑什么?”
“你管呢!”
萧濬知道她存心赌气,也就任由她去了。
元静却补道:“我笑傻子。”
萧濬正色望她,元静同样冷傲回望,清秀的女儿面容,眉眼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不知为何,他头脑突然虚空起来,反问道:“怎么骂人呐?”
——虽然她说得也没错。
元静觑着他,张嘴似河水解冻奔腾:“我这个人,觉得天下事总不是一体两面的,人为担心不被珍视,又或者怕成边角余料,就一味将他人排除在外,辜负其中真心,岂不是傻子?再说,纵拿出些做边角余料,又有什么可介怀的。海纳百川,以阳春白雪待君子,边角余料么,付诸一笑便罢了。现下这是什么酸话?过往所读之书,如果有灵知道,难道不是白成书一场。”
她说罢撇撇嘴,白了萧濬一眼,便不再言语,转过身去,伸手够自己原先那条船的绳子。
萧濬听完,脸上虽无表情,心中却翻江倒海。
想起自己家中,父亲严苛不近人情,母亲一味宠溺,长兄虽大几岁,却因庶出身份受母亲压制,养成一股凡事撇清的习惯。
除父亲外,周遭并无一人真正教导自己。父亲言辞虽厉,却总切不到要点,也并不在乎道理究竟如何,左不过是要儿子乖顺听从而已,一旦说不上来,便以小孩尚不懂事以为搪塞。
萧濬逐渐长大,读书明理,听父亲声声责骂,表面应允,内心实则深恶至极。
他故作疏远清高,内心隐盼渴求,却总觉无路可走。
元静无意胡闹说话,叫他心里莫名欢喜。
忖了一会儿,他侧身拿起船桨,跪坐她旁边暗暗打量,又伸桨帮她捞船。
水花溅起,也替她遮挡。
那蜻蜓不晓得何以动静如此,腾地飞走。
两人白忙好一会儿,萧濬幽幽开口:“你想看什么书?”
元静听他说完,侧头瞄他,道:“是不是男孩子都这样?要么话先掖着不说,要么故作高深,就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简直跟元缄一个样。
萧濬被她问得不知如何答言,红了脸。
元静这才笑道:“麻烦你尽按你读的顺序找,我从未读过,不知先看哪本。”
萧濬道:“百年历史,他们一年就编纂完,补得匆忙,到时读得上头,你可别怪我。”
元静听他率先免责,笑了笑没说话。等自己的船靠近,晃晃悠悠跨回去。
等坐稳,她理理衣衫,回头朝萧濬道:“刚说你傻,不过是激你,请多包涵,勿放心上。你既然读得入迷,必是本好书,倘若我愚昧读不好,也只会骂作者,又怎么会怪到你头上。”
萧濬愣了一愣,道:“你这会儿预备再做什么呢?”
正在这时,岸边两个船娘拉着手,怀里抱着新鲜荷花、莲蓬回到这边,见他们隔船说话,慌忙上来献殷勤。
元静吩咐道:“这里已有人,我们再找一处。”
船娘答应着,解绳上船撑篙。元静笑着伸手推开萧濬的船。
萧濬仍呆跪船边,眼见她低头剥起莲子,又自顾自赏花,船缓缓滑入荷叶丛,心里不知为何,猛地狂喜起来。
过了许久,又听得浆声,知有人靠近,他心里忐忑不安又暗暗期盼。
“诶,是萧濬!喂,萧濬!看到我姐姐了吗?”
元缄和玲珑也乘一只船往这边来。
船上侍女侧身端坐,手握一团洁白的荷花,瓣尖嫩红,衬得她亦红白娇嫩。
他心口微动,叹道:“你姐姐方才在这儿睡觉,刚划走,朝湖心去了。你们几个不是才去那边看荷花,难道没碰上?”
元缄摇摇头,一时惊讶他竟说了这么些话,道:“我们再去一趟,你来么?”
萧濬道:“那边日头太晒,况且你不也才去过,换个地方瞧瞧便是。”
元缄笑道:“是了,可玲珑光顾着在岸边备酒布菜,没瞧见好景致呢,我再带她去一趟。”
萧濬一愣,听他说着,不觉又想起他姐姐方才扑入自己怀里的画面,霎时心脏狂跳起来。
“还有酒呢?”
玲珑举起花,笑指岸边点了点头,萧濬致谢,吩咐开船。
且说”天渐入伏,热浪一阵一阵,元静诸人除晨昏定省、上学外,亦懒怠动弹,只在长乐宫里与李姝华、弟弟元缄混闹着。
这日他们几人同坐一处,元缄读书,元静、姝华、闻雀、甘松,又有绮罗、玲珑一块儿,拿针穿新摘的茉莉花花串,预备挂在宫殿四处,几个人边做活计边玩笑,打趣不断。
恰逢桐琴自皇后的章华殿过来送帖。她办完事,过来拜会诸人,刚欲走,绮罗借故送她,两人在廊间咬起耳朵。
元静正闷得慌,瞧她们神神秘秘,便跟了上去。
只听绮罗问道:“那个宫人,后来如何处置?”
桐琴瞧一眼绮罗,没好气道:“还能如何,我们娘娘一向性子软。”说罢哼一声便走开。
绮罗返回屋内,被元静拉住,问她道:“什么事,你倒也说给我们听听。”
绮罗东西张望一眼,朝她道:“前几日在永福宫的宴席,你可记得?那天皇后娘娘赏了几个有体面的大丫头,可以到院中入座吃席。听说虞妃娘娘的宫婢竟就吃醉了,主子们尚还说话呢,她却发疯,和人争执,又打翻杯盏,闹得难看极了。咱们那日走得早,并不知道这件事。可皇后面子抹不开,便命虞妃着人将她拖走,隔天又叫内侍府,去罚她的人,反被她抢白一顿。你说荒不荒唐?”
元静听了不可置信,道:“竟还有这样放纵犯上的奴婢?打一顿撵出去才好呢。”
“皇后娘娘岂不生气?自然要打发她出去。虞妃得知便忙来求情,说比不得一般宫人,这是她从娘家时就跟着入宫的,再打发走了,她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实在凄凉。况且也看看虞府的面子……饶舌一大堆,娘娘缠不过,便只罚了虞妃宫中一年的例银,又把人留下来。”
元静啊了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还说孤苦伶仃?她既身处后宫众人之中,这话说得,叫皇后娘娘如何自处。况且也太包庇了些,有样学样,难怪奴婢毫无规矩。”
缀锦也叹:“可不是我背后说什么,常宁宫这位娘娘,待人确实纵容,三天两头的,就她宫里丢东西,下人也都不服管。亏得皇后菩萨心肠,不怎么计较,这要是太后,早不知怎么收拾去了……”
元静又问:“皇后娘娘既是后宫之主,怎么不插手好好管教呢?”
绮罗笑了会儿,方道:“也是没法。咱们的陛下,听人说话办事,总能挑出错处。娘娘是怕惯了的,从来诸事,想着宁愿少做少错……”
忽听得身后咳嗽声起,众人忙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