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火而生 第5章 5

商场突如其来的状况耗尽了庄晏的精力，他拥着姜林眠，嗅着她身上独属的、令他格外安适的味道，眼皮缓缓合上。他做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梦。他一个人诞生在充斥着无边际黑色的世界里，不知疲惫地朝前走着，没有尽头，没有信号灯，没有声音。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的归属。他果断地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地，木讷地让黑暗吞噬着自己。

乍然间，四周响起了风声，呼啸而过他的耳侧。不远处，黑暗像染上墨色的布料，撕扯出来一张巨大的口子。刺眼的光照射进来，庄晏不适应地抬手捂住了眼。许久，他才看清面前的人。

是幼时的姜林眠，是记忆深处一直照顾自己的阿姨和叔叔。

他们站在逆光处，朝着黑暗中的庄晏伸出了手。梦境里，姜林眠的手很软很小，温温热热的，好不真实。他跟着姜林眠一家人极力朝着光亮跑，可无论自己如何卖力，那道光愈加遥远。甚至身侧的姜林眠也成了虚影。一触而散。

细碎的抽泣声响了起来，庄晏满头大汗地跑着，跌入了深渊，失重感使得他猛然睁开了眼。庄晏大口喘着粗气，他身上满是虚汗、心跳也格外急促。缓了许久，他才找回眼底的一丝清明。垂下头，就见自己的大掌正覆在姜林眠脖颈处，而怀里的人蹙着眉，嘴里呜呜咽咽着。

“眠眠。”庄晏声音有些沙哑，他欲打算抽出自己的手，却在脱离的那一瞬间被姜林眠抱住了。

她用脸贴着臂膀，双手紧紧抠着他臂膀的肉，反反复复地说着：“不要……不要走。”

做噩梦了，姜林眠又在做噩梦了。

庄晏带着倦意地叹了一口气，右手上传来的刺痛时刻提醒着自己做过的荒唐事。他后悔、惭愧，他活生生将一个也许快好起来的人又推向了起点。

“眠眠，我在，不怕，我不走。”庄晏不忍心看着她难受，只能放软声音哄着，用手轻轻揉着她的头。

她被庄晏吓得不轻，梦里一直重复着沉痛的过往。她像洪水之中即将濒死的人，双手往内紧紧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庄晏忍着手臂上的疼意，尽可能安慰着受惊的人：“眠眠以前不是最爱唱歌了吗，晏晏以前生病的时候，眠眠总是唱歌哄我。晏晏给眠眠唱歌好不好？”

他俯身，修长的手描摹着姜林眠的脸，启唇轻轻地唱着；

“你的目光点燃了星空，却无法照亮心灵之中。

我注视你的眼睛，发现渴求温暖的心痛。”

他的嗓音微微低沉却极富穿透力，飘飘扬扬，丝丝缕缕萦绕在屋子里。他一遍又一遍唱着熟悉的歌曲，温柔地注视着姜林眠逐渐舒展的眉宇。看着她松开自己的手，用脸贴着自己臂膀。庄晏只觉春风拂面，三四月的花瓣落在他的心间，一切都柔软极了。

庄晏瞧见她睡着的模样，唇边露出了一个无奈又极为宠溺的笑。他轻轻与姜林眠贴额，许久才轻轻出声：“姜林眠，有的时候我真拿你没办法。”

姜林眠痴傻的第一年，医生说，她受了太大的刺激，将自己完完全全封闭了起来。

庄晏无奈又心疼。她听不懂人说话，只是抱着父母的相框待在屋子里看着外边茂盛的树。庄晏担心她出什么意外，于是休学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陪着姜林眠。大多时间里，她只会搬来板凳坐在阳台。庄晏偶尔会和她分享着最近发生的事，哪怕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后来医生建议带姜林眠出去接触接触外来的世界，但是她对车祸有应激症，只要听到引擎发动，她便像发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尖叫。庄晏当时不知所措，急忙带着人回了家，哄了许久她才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可是信息化时代迅速，姜林眠不可避免地还是接收到了些关于自己父母的消息。庄晏极力想要关掉电视机，可一向不愿意说话的人当时冷着一张脸，像在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嘴里无情地吐出两个字：“让开。”

“车祸”、“不幸离世”“一人幸存”等等字眼像沙尘暴、像旋涡，令姜林眠再一次失控。自那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更加令庄晏担忧了：她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哪怕给她吃了安眠药；她不断被噩梦缠声，任凭庄晏如何叫喊也醒不来；她会趁着庄晏不在的时候，找刀子找剪刀，寻找着任何一切能够结束自己生命的东西；和庄晏独处的时候，她会突然攻击庄晏，有时候将人挠出了血、沈锦在旁边拦着她也像是没听见。

面对着这样的姜林眠，他无力极了。他甚至想过，姜林眠再下手重点吧，他好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去给这个受了刺激的女孩赎罪、去给为了救自己而离世的姜家父母赎罪。

可是他没死，他只是受了伤。

于是他带着姜林眠继续去看医生，陪着她做心理疗程，即便效果不明显，他依然会带着姜林眠过来。或许，他只是想要医生嘴里那句好消息——她快康复了。

希望始终是渺茫的。

但是庄晏依然不愿意放弃，哪怕身边的人曾劝告过无数次，他仍旧义无反顾选择了姜林眠。也许是为了姜家父母生命垂危前那句“要好好照顾眠眠”，也许是为了姜林眠那句“庄晏，等我们俩成年，我们就结婚，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吧”。

*

次日，庄晏是被耳边的窸窸窣窣吵醒的。他疲惫地睁开了双眼，姜林眠那张精致的脸赫然凑近到他的眼前。他下意识喊道：“林眠。”

面前的姜林眠，双眸亮如繁星，她喊了一声“晏晏”，伸手覆上了他的脸。庄晏以为她想要亲亲，正打算搂她进怀里，直到感觉自己脸上传来一阵阵痒意，他才发觉林眠在用彩笔往他脸上画画。

他觉得好笑也觉得好气。

可看到姜林眠没有昨日这么糟糕，他也就由着她在自己脸上乱来了。

“醒了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呀？”庄晏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

面前的人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小声道：“画花……才画一朵花晏晏就醒了。”

“叫醒了，我画画叫醒的。”她又补充着。

听到她的回答，庄晏有些忍俊不禁，又问：“那还要画吗？”

姜林眠点了点头，可片刻她的眸中又流露出犹豫的情愫，小心翼翼地问道：“晏晏不生气吗？”

“不生气。”

“可是昨晚晏晏好像很生气。”

轻飘飘的话如同扣动了扳机，朝着他胸口开了好几枪。一时之间，他竟然找不到话来回答，就连视线也有些闪躲。

“对不起。”姜林眠半趴在他的身侧，继续说道：“我不应该乱跑的，我……”

姜林眠话还没说完，庄晏便打断了，“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很担心你的安危。”

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总是照顾不好你，为什么总是让你感觉到不安。

姜林眠抿唇，放下手中的笔，很乖地张开双手抱紧了他的脖子，“晏晏，你不要害怕，我以后不会乱跑，不会让晏晏担心。”

她说着，又主动凑近到庄晏的嘴唇，讨好般地亲了亲。

庄晏一愣。虽然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心湖却泛起了层层涟漪。正准备说些什么，抬眸瞧见姜林眠迅速背过身去的样子，眼角染上了笑意，问道：“林眠的画创作完了吗？”

姜林眠摇了摇头，蓦地，又点了点头。

庄晏被她这举动逗得心情也愉悦了不少，微微动了动身子，和姜林眠拉近了距离，“那我起来欣赏欣赏一下眠眠的画作。”

姜林眠一惊，回头怔愣地看着他脸上弯弯曲曲的黑色线条，猛然扯着了庄晏睡衣衣角，问道：“要是……要是太丑了怎么办？”

庄晏若有所思，随即说道：“在你脸蛋上也画一个样的。”

姜林眠撇嘴，心想着晏晏真坏。看到他进了卫生间，姜林眠又好奇他会有什么反应，只好轻跑到卫生间门口蹲着。

庄晏刚进门便看到自己脸上赫然一朵黑色的小花，旁边还写了一串英文字，痕迹有些淡了，看不怎么清，但那朵黑色小花看着还怪好看的。余光瞥见浴室门外重叠的黑影，他转身开了门。姜林眠抬头，灵动的双眸里饱含着期待。

“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学画画了？”庄晏蹲下来与她平视。

姜林眠摇摇头，“是在绘本上看到的，很好看，和晏晏一样好看。我很喜欢，晏晏也喜欢吗？”

庄晏笑，眸里的柔意更甚，点头应道：“喜欢。”

面前的人松了一口气。

“眠眠要不要拍个照，分享分享自己的杰作？”

姜林眠一听，喜悦不已，问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

姜林眠起了身，又小跑着去拿庄晏的手机。庄晏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解锁调出了相机。

“我想……”姜林眠伸手握住了庄晏，征求道：“我想和晏晏一起合照，可以吗？”

“当然可以。”

庄晏顺势搂住了她的腰，抬眸，姜林眠正在相机里看着自己笑，他也跟着一起笑。相机定格的那一瞬间，庄晏竟觉得这样的他们早已是婚后许多年的某个清晨。他无比贪恋又无比珍视此时此刻，哪怕这只是两个人在夹缝中无意间编织的一场梦，他愿意沉沦，姜林眠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