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闹钟叮铃作响,直到这时林榆都还有些恍惚。
昨晚一夜无梦,竟是真的睡得不错。
这并不正常。
他垂眸抬起手腕,看了眼挂得有些松散的佛珠,手串随他抬起端详的动作微微晃动,带出细碎的珠石碰撞声。
其实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料子,经过打磨和常年的佩戴显得莹润平和。珠子上有些小磕碰造成的裂痕,但并不影响观感。
只是接过来时余留的温度早已消散,逐渐变成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冰凉刺骨。
林榆倚在床头,常年伴随的心悸不安在这时似是蛰伏起来,暂时不来扰他。
他凝视着珠串内侧雕刻的歪歪扭扭的“宴”字许久,敛了眉目,翻身下床。
他几乎翻遍了整个房间,才从某个角落找到早已落了灰的墨镜,拾掇好自己,便将墨镜夹在了领口。
刚一出门,就见宴明从尽头的卫生间里后仰着探出身来,嘴里叼着个牙刷,含糊地对他说了句“稿沆好!”,又倾身回去将牙膏沫吐掉,仔细漱了口,才一整衣襟,人模狗样地走出来。
宴明眉目含笑地走向他,伸手接过行李,瞥到他袖口下掩着的一角彩色,笑意更深,像是讨功劳似地问道:“林老板昨晚睡得可好?”
林榆任由他领过了行李,抬眼看去,黑白分明的眼里有疑虑,也有探寻。
“托你的福,睡得很好。”
宴明咧嘴笑开,朝着林榆眨眨眼,乐道:“那便好,起码我在林老板这儿还有几分用处,也不枉林老板陪我走这一遭。”说完,拎起行李就往楼上走去。
林榆垂着眼,抿了抿唇,将袖口理好,没让那珠串再露出来。
打开卷帘门,外头初升的太阳尚且不刺目,但林榆仍被照得眯了眼,神色郁郁地撑起黑伞,把自己笼罩在阴影下。
春三月,虽还没怎么升温,但多少有些回暖,早就到了摘手套的季节。林榆却是带着一副黑色手套,穿件长款风衣,几乎没露一点皮肤,只余瘦削的下颌泛点冷白的光。
宴明没去探究,只接过伞替他撑着,将那一点下颌也遮得严严实实。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向林榆解释道:“我们就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打了车,十分钟以内到。”
林榆不自觉地捏着食指的骨节,余光里替他执伞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给他看手相那天,虽带了点胡诌,但多多少少也认真看过。这人确实是个奇才,虽然多有坎坷,但总能化险为夷,说到底,是个一帆风顺的路子。
他眸色暗了几分,静默许久,冷不丁说了句“谢谢”。
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紫外线过敏。”
宴明点点头,没做隐瞒,坦白道:“我查过你,所以我知道。”
林榆手松了些许,无语凝噎,片刻后没好气地道:“哦,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宴明思索半秒,答道:“还挺多的,在知道你乳糖不耐受、海鲜过敏、不沾重油后,我就托人去查了查你还有什么忌讳。”
“总不能……再出现之前那种借花献佛,佛却花粉过敏的情况了吧。”
宴明好笑地摇摇头,垂眸看向林榆,不期对上他隔着墨镜看过来的视线。
那眼睛想必仍然没有完全睁开,总是一副倦怠模样。但几日相处下来,宴明知道他对待什么都总是认真到执拗。
比如现在,林榆半抬着头,眸色淡淡,语调却严肃到郑重。
“你既查过我,便应该知道,我虽略懂些奇门巧技,但也不样样精通。更别提你口中那些忌讳,想必是长长一串令人心生厌烦的。仅是吃喝,一个不注意,就此一命呜呼也未尝不可能,且林某虽也曾身出名门,但如今境况众所周知,虽只是帮你的忙,却也难免招人笑话,怕是会给你带来麻烦,你且想好吧。”
林榆唇线抿得平直,目光却仍没离开宴明的眼睛,兀自设想着那琥珀色的眼珠或许会有的动摇和厌烦。
在他心里自己总是不堪的。
不能见天日,不能享美食,人也无趣至极,整天与白纸孤魂打交道,和阴暗角落处生的苔藓有什么两样?怎样在晦暗里滋生蔓延,也终究是一个被厌弃清扫的结局,所以哪怕眼前这人考虑一番就此离开,他心想倒是理所应当。
只是,那琥珀眼珠一如既往,含在微弯的眼帘里,眼底却不知什么情绪。
宴明仗着自己身高腿长,站进自己给别人举的伞里还要微微躬身,就着这姿势给林榆抚了抚风衣肩头不甚明显的褶皱,站直身子和林榆面对面。
伞虽不小,站两个都算高大的成年男人还是略显逼仄。林榆蹙着眉想要后退,却被外头渐大的阳光给逼回来,只能眼见着宴明略微俯身凑到他耳边说。
“林先生怎么总是妄自菲薄?宴某虽暂时做不到携三车重礼上门答谢,但若是想要照顾一个自己就很有分寸的成年人,宴某自问还是能够做到的。无非就是记下一些很有意思的小习惯,宴某,乐此不疲。”
话音落下,汽车轰响的引擎声行至耳边,宴明方才退回林榆习惯的社交距离,在司机下来开车门前,抢先一步拉开车门。撑着伞挡住太阳送林榆上车,随后才收起伞跟上去。
“天府机场。”宴明扬声向司机示意。
车内放着不知名的歌曲,曲调舒缓,女生恬淡悠然——
【你要静候,再静候
驻首,再驻首
便可知
有人注视,有人挽留】
林榆微微侧着身,不自觉躲避着宴明的视线。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所以,只是耳廓滚烫,心也急躁得莫名。
耳廓的热度灼人,这让他想起十四岁第一次尝试画赋灵咒时,符纸突然在手上自燃的灼烧感。
此刻那簇火烧在耳尖血管里,举火把的人正哼着跑调的歌。
宴明哼着车里从未听过的歌,靠着车窗撑着脑袋笑着注视身边的人,能见到平日只是苍白这一种颜色的人,整个耳廓都染上了绯红。
他此刻没有睡意,有时间思考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送人自己从小贴身带着的佛珠,为什么心甘情愿体谅一个人到无微不至的关心,为什么要打破一直以来维持的很好的社交距离。
宴明看着那耳垂上的红晕渐渐被时间拂去,歌曲切换到下一首,自己震如擂鼓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他想。
无非逃不过一个喜欢。
好在此路未必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