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笔尖在答题卡上划下最后一个句点,当象征着考试结束的铃声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响彻整个教学楼时,林晚感到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极致的、被抽空般的虚脱。
结束了。
长达十二年的寒窗苦读,数百个日夜的挑灯夜战,那些被公式、单词、文史知识点填充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时光,那些混合着焦虑、汗水、偶尔还有一丝因为进步而带来的微小雀跃的日子,都在这一声铃响中,戛然而止。
她坐在位置上,没有像周围有些同学那样立刻跳起来,也没有如释重负地欢呼。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耳边逐渐升腾起来的、各种意义上的喧嚣——桌椅挪动的刺耳声音,监考老师收卷时纸张摩擦的窸窣,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早已守候在校门外的家长人群中爆发出的模糊骚动。
她缓缓地放下笔,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握笔而微微僵硬、发凉。她看了一眼窗外,六月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布满划痕的课桌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还残留着考试时特有的、混合着纸张、墨水和自己身上淡淡紧张汗液的气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尘埃落定的味道。
随着人流,她慢慢地走出考场。走廊里挤满了刚刚解放的考生,脸上表情各异,有兴奋大笑的,有懊恼抱头的,有面无表情匆匆而过的,也有三五成群激烈地对著答案的。声音嘈杂,像一锅煮沸的水。林晚低着头,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有身体或眼神的接触,她像一条逆流的鱼,只想尽快穿过这片沸腾的海洋,去往那个唯一明确的方向。
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仿佛踏在云端。大脑因为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而显得有些空白,又像是被太多纷乱的情绪同时填满,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停滞状态。她只知道向外走,走出这栋禁锢了她最后一段灰色青春的教学楼。
当她终于踏出教学楼的门厅,真正置身于那片汹涌的、被烈日炙烤着的校外空地上时,热浪夹杂着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眩晕。
人。到处都是人。
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的家长,捧着鲜花、拿着饮料的亲友,维持秩序的老师和保安……无数张陌生的、焦灼的、期待的面孔,汇成了一片望不到边的、躁动不安的海洋。声音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呼喊声、交谈声、汽车鸣笛声……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撞击着她的耳膜,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
她站在台阶上,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无措。阳光白晃晃的,刺得她眼睛发疼。她该去哪里?那个所谓的“家”,那个空无一人的、冰冷的旧房子吗?还是……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引力牵引着,越过了层层叠叠的人头,穿透了喧嚣的声浪,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人群的某一处。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放缓。
她看见了唐恬。
她就站在那里,站在一棵梧桐树投下的、不大的阴凉里。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马尾束得高高的,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六月的烈日在她身上跳跃,她却像自带了一种清凉宁静的气场,将周围的嘈杂与焦灼都隔绝开来。
她的手里,举着一瓶冒着细细水珠的、显然是刚刚从冰柜里取出的矿泉水。她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焦急地四处张望、大声呼喊,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而专注地,牢牢锁定着教学楼出口的方向,仿佛一尊笃定的、充满了耐心的守望者雕像。
当林晚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了。
如同冰面乍裂,春水初融。一抹极其明亮、极其灿烂的笑容,如同积蓄了所有阳光的能量,猛地在她脸上绽放开来。那笑容比六月的骄阳还要耀眼,带着毫无保留的喜悦、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她看到了林晚,立刻踮起脚尖,朝着她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举着水瓶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急切与欢迎。
那一刻,林晚感觉周遭所有的声音——那些欢呼、那些讨论、那些车鸣、那些喧嚣——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最终化为一片真空般的寂静。她的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视野里,所有晃动的人影、刺目的阳光、葱郁的树木,都迅速虚化、褪色,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
只有那个站在梧桐树下,举着冰水,朝着她展露出世界上最明媚、最滚烫笑容的女孩,是唯一清晰的、鲜活的、散发着光芒的焦点。
一股汹涌的、根本无法抑制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轰然炸开,以无可阻挡之势,瞬间冲向了四肢百骸,冲上了眼眶,冲垮了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所有理智的堤坝和冰冷的防御。
她说的未来那么动听。
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滚烫。
那些共同伏案的书桌,那些共享的耳机里流淌的音乐,那些深夜的低声鼓励,那些雨中的伞,那些病中的守护,那些星空下的承诺……无数个温暖的片段,如同被串联起来的珍珠,在这一刻,带着惊人的热量,在她脑海里熠熠生辉,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我怎么可能不心动?
这个念头,像最终审判的钟声,在她空旷的心房里轰然鸣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真理般的力量。
那座她亲手构筑的、密不透风的、用以抵御一切伤害和可能的失去的堡垒,那用冷漠、疏离、记住所有“不好”而堆砌起来的、看似坚固无比的城墙,在这名为“唐恬”的、持续而滚烫的光线照耀下,终于,从内部开始,寸寸龟裂,土崩瓦解。
不是被迫,不是妥协。
是心甘情愿。
她站在台阶上,隔着汹涌的人潮,望着那个为她而来的女孩,清晰地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融化,然后,重新凝聚成一种全新的、柔软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形态。
她抬起脚,不再是迟疑的、躲避的,而是坚定地、甚至是有些急切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穿越人群,朝着那束光,朝着她的未来,走了过去。
阳光炙热,人声依旧鼎沸。
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个笑容,和那颗因为她而剧烈跳动、充满了归属感的心脏。
堡垒已倾,心防尽卸。
从此,向光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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