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高烧虽然退了,但林晚的身体依旧虚弱,像是被这场病掏空了所有勉强支撑起来的气力。医生建议她在家休息两天,唐恬更是态度坚决,几乎是以一种不容反驳的温柔,将她按在了家里。
周六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恋恋不舍地缀在天边。连续几日的阴雨终于停歇,空气被洗刷得格外清新,带着凉意和泥土的气息。
林晚睡了一天,精神稍好了一些。她穿着柔软的居家服,外面裹着唐恬硬给她披上的薄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唐恬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清淡的晚餐。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食物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公寓里,带着一种寻常却珍贵的烟火气。
她看着唐恬的背影,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仿佛被这场病和随后的照料,彻底浇灌、松动了。攥着衣角醒来那个清晨的画面,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回放,带来一阵阵微麻的悸动和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没有再为那个举动感到羞赧或不安,反而像是默认了一种新的、更亲密的关系模式。
吃过晚饭,唐恬收拾好厨房,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
“今晚星星好像很亮,”她回过头,对林晚说,“要不要去阳台坐坐?透透气,医生说呼吸新鲜空气对恢复有好处。”
林晚点了点头。她其实很少去阳台,那里直面空旷的夜空,总会让她产生一种无所依凭的渺小感。
唐恬细心地先出去,将两张躺椅上的雨水擦干,又铺上了柔软的垫子,然后才扶着林晚出去。
秋夜的星空,果然格外高远、清澈。由于刚下过雨,空气中尘埃稀少,星辰像被仔细擦拭过的钻石,一颗一颗,清晰而冷冽地钉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浩瀚,沉默,带着一种亘古的意味。
晚风带着凉意,但裹紧了毯子,倒也并不觉得冷。她们并排躺在躺椅上,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更反衬出此刻的宁静。
林晚仰望着星空,感受着这份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和。身体里的疲惫和虚弱,让她对外界的防御也降低了许多。那些被紧紧封锁的、关于过去的碎片,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失去了牢笼,开始悄无声息地浮上心头。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唐恬以为她快要睡着了。
然后,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色,也像是因为虚弱而提不起力气。
“我记得……他们走的那天早上,吃的是白粥和榨菜。”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颗星星上,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弟弟的那碗,底下卧了个荷包蛋。我的没有。”
唐恬侧过头,在星光的微芒下,看着林晚平静却苍白的侧脸。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没有打断,只是将身体往她那边靠了靠,传递着无声的陪伴。
林晚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那些散落的、并不美好的片段。
“小时候,学校要求买统一的课外读物,一共五十块钱。”她继续说,声音依旧平淡,“我跟我妈说了三次。第一次她说忘了,第二次她说下次,第三次,她当着我的面,把钱给了我弟弟,让他去买新出的赛车模型。她说,‘弟弟是男孩子,喜欢玩这些。你是姐姐,要懂事。’”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林晚下意识地裹紧了毯子。
“他们带走他的时候,行李很多,塞满了车的后备箱。没有给我留一句话,也没有回头。”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债主是下午来的。他们砸碎了玻璃,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
她说得很零碎,没有哭诉,没有怨恨,甚至没有起伏。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只是将这些记忆的残片,一片一片,轻轻地放在这星空下,放在唐恬的身边。
但正是这种过于平静的陈述,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揭示出那平静海面下,曾经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以及那伤痕是何等的深刻与陈旧。
唐恬静静地听着,没有说“都过去了”,也没有说“我理解你的痛苦”。她知道,那些都是苍白的。她只是伸出手,越过两张躺椅之间的空隙,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林晚放在毯子外、有些冰凉的手。
林晚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唐恬握紧了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传递过去。她也抬起头,望着那片浩瀚的星空,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清晰而郑重的语气,缓缓说道:
“林晚,”她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静有力,“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安慰。
只是一句简单到极致的承诺。
却像一道温暖而坚固的壁垒,瞬间在林晚那颗漂泊无依、饱经风霜的心周围,拔地而起。
林晚猛地转过头,看向唐恬。
星光下,唐恬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里面盛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和一种近乎守护般的温柔。
那句话,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她泪水的闸门。
一直强装的无所谓和刻意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分崩离析。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身体因为压抑的哽咽而微微颤抖。
她等了太久太久。等一句不会离开的承诺,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归宿。
唐恬没有再说别的,只是侧过身,用空着的那只手,温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的动作很轻,带着无限的怜惜。
林晚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充满担忧和温柔的脸庞,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坚定不移的力度,那颗一直悬着、无处安放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她反手握住了唐恬的手,力道很大,像是抓住了生命中唯一的光。
泪水依旧在流,但那不再是痛苦和委屈的泪水,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释然和……归属感。
星空在上,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晚风依旧清凉,但相握的手心,却温暖得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意。
在这一刻,林晚知道,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