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夜与债主
林晚的人生,是从一个又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数字开始的。
387.5元。
圆珠笔尖在超市小票空白的背面重重划下最后一道痕迹,几乎要戳穿那单薄劣质的纸张。墨迹在小票粗糙的纹理上微微晕开,像一滴凝固的黑色血液。这是她反复清点、计算了三次的结果——钱包里所有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加上手机里两个支付软件里所有零钱的总和,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一位。
而在这行数字的下方,是用红色圆珠笔标注的另一行数字,笔触用力到刻骨,每一个数字都仿佛带着狰狞的意味:
欠款: 174, 652.19 元。
十七万四千六百五十二块一毛九。
窗外的雨下得正凶,不是淅淅沥沥的温柔,而是噼里啪啦的砸落,像是无数颗冰冷的石子,无情地撞击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窗和许久未曾擦拭的玻璃。这间所谓的“家”,是父母像躲避瘟疫一样仓皇逃离后留下的老破小单元房,位于这座城市最陈旧街区的一栋筒子楼里。墙壁因为长期的潮湿泛着不规则的地图般黄渍,墙角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茸茸的霉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着灰尘和一种……属于“被遗弃”之地的寂寥气息。
叩、叩、叩。
这声音突兀地穿透雨幕,沉重,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蛮横的催促,精准地敲打在人的心鼓上。
不是邻居,不是访客,是债主。
林晚放下笔,动作没有丝毫的慌乱,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不请自来的打扰。她甚至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先走到窗边,踮起脚,用力将那扇因为变形而总是吱呀作响的旧木窗关得更严实些,试图隔绝掉一部分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这个动作也让室内本就沉闷的空气,更添了几分窒息感。然后,她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了两秒,才踮起脚尖,凑近那个模糊的猫眼。
视野被扭曲成一个广角,一张被雨水打湿、横肉堆积的脸,正不耐烦地放大在猫眼另一端,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这小小的透镜,直直钉在她身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霉味,冰冷地灌入肺腑,然后,拧动了门把手。
“磨蹭什么?!死在里面了?!”门外的男人嗓门粗嘎,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管。雨水顺着他廉价的黑色雨衣下摆,不断滴落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已经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浑浊的水洼。“钱呢?这个月的份儿!”
“王老板,”林晚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朗读一段与己无关的课文,“我跟您解释过了,这个月兼职的工资要下周才发。发了,我会立刻按约定好的数额转过去。”
“没发?”姓王的男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少他妈来这套!你爹妈卷了老子的血汗钱跑路,把你留在这儿,这债,天经地义就得你扛!拿不出钱,就拿别的抵!”他话语里的暗示露骨而肮脏。
他往前逼近一步,壮硕的身躯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身上散发出的劣质烟草和雨水混合的腥气,几乎要熏得人作呕。
林晚没有后退。她的脚跟像钉在了地上,甚至微微抬起了眼,直视着对方。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属于十七岁少女应有的恐惧或惊慌,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结了冰的深潭。“王老板,法律上,我未成年,没有义务替父母偿还这笔债务。我现在还在陆续还,是我不想惹麻烦,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她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而冷静,“如果你觉得‘别的方式’能抵债,你可以试试看。不过,后果自负。”
她的语气太冷静,态度太镇定,反而让习惯了欠债人哭哭啼啼、跪地求饶的男人愣了一下。他恼羞成怒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操!吓唬谁呢?小丫头片子嘴还挺硬!”
“不是吓唬。”林晚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你在这里闹事,声音这么大,左邻右舍都听得见。我可以报警。警察来了,或许不能把你怎么样,但足够让你今晚在派出所里喝一晚上凉茶,不舒服一阵子。而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男人身后空荡荡的楼梯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这种人,求财,不是求麻烦,对吧?”
男人盯着她,腮帮子的肌肉鼓动了几下,似乎在权衡利弊。眼前的少女瘦削得像一根风中的芦苇,脸色苍白,身上洗得发旧的校服更显得她弱不禁风。但偏偏,她那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光,也没有怯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破罐子破摔的坚定,这种眼神,让他这种混迹底层的老油条心里也有些莫名地发毛。他知道,这种被逼到绝境、什么都不怕的人,最难缠。
“妈的,真他妈晦气!”他最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晚的鼻尖上,“下个星期!下个星期要是再拿不出钱,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把你这破窝都给掀了!”
他悻悻地转身,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骂骂咧咧,消失在阴暗的楼梯口。
林晚缓缓地关上门,“咔哒”一声落上老旧的保险锁。直到这时,她一直紧绷的脊梁才像是骤然失去了支撑,微微弯曲下来,后背紧紧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她闭上眼,耳边除了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似乎又幻听般地响起了几个月前,父母带着弟弟离开时,行李箱轮子急促摩擦地面的“咕噜”声,还有母亲临出门前,回头看她那一眼,以及那句轻飘飘的、却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的话:“晚晚,你是姐姐,要懂事,照顾好自己。”
懂事。
照顾自己。
她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带着浓浓的自嘲。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餐桌旁,拿起那张写着数字的小票,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它撕成碎片,再撕成更小的碎片,直到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纸屑,然后扬手,扔进了旁边满是泡面残渣和废弃草稿纸的垃圾桶里。
174,652.19。
这个数字,早已不需要任何纸笔的提醒。它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她的记忆里,刻在了她的骨头上,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提醒着她所处的深渊。
她重新走回窗边,沉默地望着窗外被厚重雨幕彻底模糊的世界。路灯在雨中晕开一团团昏黄而模糊的光晕,远远看去,像一颗颗悬浮在黑暗中的、正在流泪的眼睛。这个城市很大,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充斥着无尽的喧嚣与活力,但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亮的,没有一扇门是为她开的。
就在这时,床头的旧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沉闷的“嗡嗡”震动声。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走过去,拿起那只屏幕已有几道裂纹的廉价智能手机。是“转角咖啡店”的店长发来的消息:
【小林,明天下午4点到10点的班,别忘了。最近晚上客人多,辛苦点。另外,之前跟你提的,表现好时薪加两块的事儿,老板批了,从这周排班就开始算。】
2元/小时。
林晚看着那条信息,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这微小的“好消息”并不足以触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她只是下意识地、机械地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每个月大概能多上一百多块,一年下来,或许能多个一千多……距离那个庞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债务数字,或许,能近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丝,像在浩瀚的沙漠里,多添了一粒沙。
她需要的不是希望,希望是奢侈而危险的东西,它总会伴随着更大的失望。她需要的,仅仅是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的、最实际的燃料。而钱,是目前她唯一能确认的、最实在的、冰冷的燃料。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窗户,敲打着防盗网,仿佛永无止境,要将整个城市都淹没在它的冰冷与潮湿里。林晚独自站在黑暗的、充斥着霉味的房间中央,身形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她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雕塑,沉默地承载着这沉重而冰冷的一切,只有胸腔内那微弱而持续的起伏,证明着她还在呼吸,还在挣扎,还在这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艰难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