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北京的天空是那种熟悉的、带着灰蒙蒙质感的蓝。
机场航站楼里,人流如织,广播声清脆地播报着航班信息。
齐满只带了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轻装上阵。
霍万晴执意要来送她,穿着当季新款的连衣裙,站在人来人往的出发大厅里,依旧耀眼得像个明星。
“就回个家,带这么多东西干嘛?”霍万晴看着她臃肿的行李,微微蹙眉。
齐满笑了笑,解释里面大多是她给家人买的营养品和北京特产。
她的航班落地在南京。
在真正前往深圳之前,她需要先回一趟安徽宣城的老家。
关于逸安医院的工作机会,她还没告诉霍万晴,并非不信任,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她想等自己在深圳安顿下来,一切尘埃落定后,再给好友一个明确的结果。
登机口开始排队,广播里传来催促登机的温柔女声。
霍万晴上前一步,用力地拥抱了齐满,声音闷闷地响在她耳边:“满满,这次回去……多久回来?”
齐满拍了拍她的背,语气轻松:“不确定呢。好久没回家了,想多待一段时间,陪陪我爸妈。”
霍万晴松开她,眼里满是不舍:“那你要尽快早点回来啊。我会想你的。”
“知道啦。”
齐满伸手,轻轻捏了捏霍万晴的脸颊,像大学时常做的那样,
“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汇入排队的人流,没有再回头。
背影纤细却挺直,像一株迎着风的白杨。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南京禄口机场。
开机后,齐满给妈妈唐叶钟发了条微信报平安。
很快,妈妈的消息回了过来,是一条语音,背景音有些嘈杂:
【满啊,你爸他昨天搬蟹筐把腰给扭了,今天没法骑摩托车去街上接你了,换你二叔来接你。】
齐满立刻回了条语音:“妈,没事,不用接。本来也没多少路,让我爸好好歇着,别乱动。”
她的老家,位于安徽宣城一个叫做初月圩的地方。
说是安徽,但因为地处交界,距离南京更近,交通反而方便。
转一趟地铁,再换乘一班跨省公交,就能直达她家所在的“当世街”。
公交车晃晃悠悠,驶过一座横跨河道的大桥。
桥这头还属于江苏南京的行政范围,桥那头,便已是安徽地界。
齐满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
她的家乡坐落在一片巨大的圩区里,高高的圩埂像坚实的臂膀,将内部的村庄、农田温柔地揽在怀中,外侧则是蜿蜒流淌的江河。
圩埂内的村落不像北方那样集中连片,因着密布的水网而被自然分割,几户、十几户人家聚集在一起,便被称为一个“组”。
齐满的家,就在齐家组。
公交车在“当世街”站停稳。
齐满拎着行李箱刚下车,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树荫下的二叔齐华年。
二叔手里拿着那个他用了多年的玻璃杯,里面泡着浓得发苦的茶叶,正背着手和街边杂货店的老板闲聊。
听到齐满的喊声,他立刻转过身,黝黑的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箱。
“二叔,麻烦你了。”齐满有些不好意思。
“麻烦啥,一点小事。”
二叔利索地把箱子塞进他那辆有些年头的棕色面包车后备箱,拍了拍手。
两人上了车,车子沿着平整的水泥路往村里开。
二叔透过后视镜上下打量着齐满,语气里带着感慨和不易察觉的羡慕:
“我家清清,大学毕业也才没两年。你这都博士毕业了,真快啊。”
齐满的堂妹齐清,比她小一岁。
她顺着话头问:“清清现在在哪儿工作呢?”
“在合肥。”
二叔握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的路,
“问她工作怎么样,就说就那样呗,每个月拿个六七千块钱。她自己倒是挺满足,老说现在工作不好找。”
齐满闻言,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共鸣。
是啊,工作不好找。若非导师出手相助,她这个协和博士,恐怕连月薪六七千的工作都未必能顺利得到。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车子刚驶进齐家组的路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猝不及防地炸响了,红色的炮屑四处飞溅,带着浓烈的硝烟味。
村口站了不少人,多是些老人、妇女和好奇张望的孩子。
齐家组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姓齐,或多或少都跟齐满家沾亲带故。
即便不姓齐的,拐着弯也能攀上点亲戚关系。
这阵仗,齐满经历过很多次了。第一次考上大学,第一次保研,第一次读博……
每次她回家,只要提前知会,几乎都会有这么一出。
她记得第一次时,她还很不好意思,让家里人别这么高调。
她妈妈唐叶钟当时就反驳:
“这算啥高调?隔壁村上个985,回回都放炮!你还是省状元呢!是咱们整个初月圩头一个省状元!咱家没从街上就开始放炮,已经够低调了!”
这似乎是这片土地上一种约定俗成的庆贺方式,一种朴素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不是齐满能抗拒,也不是她需要去在意的。
二叔把车直接开到了她家门口。
她家是一栋贴白色瓷砖的二层小楼,旁边紧挨着的就是二叔家同样格局的房子。
这次回来,她只提前一天告知,没想到家里还是准备得如此周全。
还好,只是小范围的家宴。
除了爸爸妈妈和弟弟齐洺,只有二叔二婶,以及大姑和大姑父两家人。
饭桌上,气氛热络。
爸爸齐荣年坐在主位,腰似乎还不太得劲,坐姿有些别扭。
妈妈唐叶钟不停地给齐满夹菜,嘴里念叨着“在外面肯定吃不好,都瘦了”。
弟弟齐洺刚参加完高考,成绩不错,能上省外的双一流院校,正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候。
“姐,你这次能待多久?”齐洺一边啃着妈妈做的红烧鸡翅,一边问。
齐满放下筷子,说:“我买的后天去深圳的机票。我想尽快把工作落实。”
“后天就走啊?”
唐叶钟有些失落,随即又想起什么,
“那小洺的事可咋整?他填志愿要到四号才开始,我们还盼着你这次回来,能帮他好好参谋参谋。我们都是大老粗,不懂这些学校专业啥的好赖。”
齐满看向眼神期待的弟弟,温和地笑了笑:
“没关系,就这两天,我帮他一起看看合适的学校和专业。等我深圳那边面试完,时间空下来,到时候我们再视频电话详细聊。”
“哎,好,好!”唐叶钟连忙点头。
一旁的大姑笑着接话:“就是,小满是博士,懂得多!有她把关,小洺肯定能上个好学校!”
二叔也附和:“是啊,咱们村就这么一个博士,前途无量!深圳好啊,大城市,发展快!逸安医院我也听人说过,是大医院,了不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满是真诚的夸赞和祝福。
齐满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心里清楚,在这个时代,没有背景和依仗,仅凭一纸光鲜的学历,前路未必坦荡。
但此刻,看着家人脸上由衷的喜悦和骄傲,她愿意将这些话当做最温暖的动力,将那些不确定的阴霾暂时驱散。
第二天,齐满骑上家里那辆有些旧了的电动车,去了当世街上。
她和闺蜜朱晔约在了街上新开的一家“甜啦啦”奶茶店。
“可以啊,过年我回来的时候,这条街上还只有一家零食店,现在连锁奶茶店都开过来了。”
齐满吸着杯子里的珍珠,环顾着装修崭新的小店。
朱晔长得娇小可爱,性格活泼,她得意地扬扬下巴:
“那是,咱们这儿现在交通多方便,高架入口就在边上,发展快着呢!”
两人聊着近况,朱晔问她:“你博士毕业了,以后就定在北京工作了吗?”
齐满摇摇头:“不去了。准备去深圳的一家医院面试。”
朱晔听了,咬着吸管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
随即,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齐满:“满满,我想跟你一起去深圳找工作。”
齐满有些惊讶:“跟我一起去?”
“对!”
朱晔用力点头,
“我在老家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既然反正都要去外地大城市闯荡,还不如跟你一起!咱们俩在一起,彼此还能有个照应,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好。”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期待和决心,齐满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应道:
“好啊!当然好!大城市机会多,我们一起,总能找到适合你的工作。”
朱晔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一把抓住齐满的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明天几点的飞机?我这就买同一班的!”
她立刻掏出手机,幸运的是,齐满那趟航班的机票还没售罄,朱晔眼疾手快地抢下了一张。
两人正为即将开始的深圳之行兴奋地规划着,奶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她们疑惑地走出去,只见隔壁一户人家里,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抬着一位面色通红、呼吸急促的老人出来,急匆匆地往停在路边的私家车里塞。
“快快快!扶稳了!”
“去业新医院!快开车!”
车子在一片慌乱中绝尘而去,留下街坊邻居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送走老人后,一位站在隔壁门口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对旁边的人说:
“唉,隔壁七五街上都有医院开着,就咱们当世街上的医院,说关就关了。这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好,真要像这样突发个急病,还得大老远跑到业新镇上去,麻烦死了,也耽误事啊!”
齐满顺着那妇女的视线望过去。
街对面,矗立着一栋风格明显停留在十几年前的建筑,墙体斑驳,窗户破损,门口杂草丛生,一片荒废破败的景象。
她记得很清楚,她的弟弟齐洺,就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
那时,这里还充满着消毒水的气味和婴儿的啼哭。
如今,它早已被废弃多年,像一块被遗忘的疮疤,沉默地立在日渐热闹的街边,与周围的新生气息格格不入。
她静静地望着那栋废弃的医院,许久没有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