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咔哒”一声轻响,将外界的市井喧嚣彻底隔绝。
车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彼此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这辆黑色的迈巴赫,齐满坐过太多次。
副驾驶前方的储物格里,还放着她图便宜在便利店买的抽纸;
后视镜下悬挂着那个她特意去雍和宫求来的、据说能保平安的刺绣平安符,红色的流苏随着车子的静止而静静垂落。
最终还是纪韫川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几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歉意:
“我母亲对你做的那些事……我这几天,都已经调查清楚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
“她……确实做得非常过分。对不起,满满,我替她向你道歉。”
齐满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他侧脸的线条依旧俊秀,只是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下颌线也绷得有些紧。
她摇了摇头,声音清晰而冷静:
“你不用替她道歉。纪韫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母亲篡改我面试成绩,断送我未来所有从医机会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其中?哪怕只是知情?”
纪韫川猛地转过头,对上她清澈却执拗的视线。
他眼底瞬间涌上被质疑的痛楚和急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举起右手,语气激动:
“我没有!我可以发誓,满满!在此之前,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如果我有半句谎话,我——”
“不用发誓。”
齐满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
“我相信你。”
纪韫川怔住了,举着的手缓缓放下,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瞬,他看着她,眼底带着一丝希冀和如释重负的柔软:
“原来……你一直躲着我、闹别扭,是因为这个?你以为我和我妈一起……”
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她反常的根源,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下意识地想去握她的手。
但齐满在他碰到自己之前,微微侧身避开了。
她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或许是挽回或许是解释的话语,眼神里是一种纪韫川从未见过的、冷静到近乎疏离的决绝。
“不是的,纪韫川。”
她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我不是在闹别扭,也不是因为你母亲做的事而迁怒你——
虽然那确实是导火索。我是真的,自己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
纪韫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股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不安取代。
“我想清楚了,”
齐满迎着他逐渐变得不敢置信的目光,清晰地说道,
“我们分开,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
纪韫川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不解地问,
“难道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满满,你告诉我!哪里不好,我都可以改!我们在一起三年了啊!整整三年!”
“是啊,三年了。”
齐满重复着这个数字,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
“整整三年。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拼命想变得优秀,想证明自己配站在你身边,你母亲……金院长,她始终因为我的出身,接受不了我。最后,她甚至不惜动用关系,毁掉我的前程,只为了让我认清‘现实’。”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纪韫川,我真不明白,我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这样对待我?”
提到母亲,纪韫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低下头,手指插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中,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力感:
“对不起……满满,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有规划好我们的未来,也错估了我母亲的偏执和……手段。”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但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自己的!我可以保证,以后我们少回家,甚至不回去!我们搬出去住,绝对不让她再来打扰你!我不会再让她伤害你分毫!”
“不用了。”齐满轻轻却坚定地挣脱了他的手。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不起波澜。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纪韫川和金分蓝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此刻他或许能因为爱情和愧疚说出割舍的话,可以后呢?
漫长岁月里,每一次因她而起的母子龃龉,难道不会成为他心底的刺?
更何况,纪韫川如今在医学界顺风顺水,固然有他自身才华横溢的原因,但又何尝没有金分蓝在背后铺路搭桥?这层层叠叠的牵扯,岂是轻易能断开的?
她看着纪韫川那双此刻盛满了痛苦和不解的漂亮眼睛,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了。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纪韫川,说起来,我或许还应该感谢你母亲。”
纪韫川瞳孔微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齐满继续道:
“是她,用最残酷的方式,打醒了我。让我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最初犯下的错误,也让我真正想明白,我齐满,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极大的勇气,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眼底:
“所以,在分开之前,纪韫川,我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纪韫川彻底愣住了,茫然地重复:“为……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齐满转回了头,不再看他,视线落在车窗外来往的行人身上,声音飘忽,却字字清晰:
“因为三年前,当你出乎意料地问我,要不要做你女朋友的时候……我答应你,是怀有贪念的。”
她仿佛陷入了回忆,语速平缓,带着一种剖析自己的残忍。
“那时候我刚考上大学,来到北京。我发现周围到处都是和我一样优秀,甚至比我更优秀的人。而且他们中的很多人,出生就站在了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终点线上。他们轻松拥有的东西,我需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去争取……我当时,是真的有些嫉妒了,心态失衡,很不平衡。”
“然后,你出现了。纪韫川,家世显赫,才华出众,年轻有为,像天上最耀眼的那颗星星。你问我愿不愿意做你女朋友……”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我当时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
如果答应你,如果嫁给你,我是不是就能立刻摆脱那个让我感到自卑和无力的底层身份?是不是就能一跃成为那些我曾经只能仰望、暗自羡慕的人了?”
她终于再次看向他,眼神干净,却也冰冷:
“看,你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这三年的相处,或许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这份最初的贪婪就已经玷污了它的纯粹。
所以,纪韫川,对不起。为我三年前因你的身份地位而生的那份卑劣贪念,向你道歉。”
纪韫川静静地听着,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揉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闭了闭眼,浓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极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翻涌的情绪。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在意了。满满,我不在乎你最开始是因为什么答应我。只要我们现在……现在是相爱的,就够了。”
说到“相爱”两个字时,一个他万般不愿接受、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他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
他垂眼,紧紧盯着齐满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脸,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颤抖,轻声问:
“所以……齐满,你是爱着我的吧?”
齐满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也想问自己。
三年的光阴,难道就没有在她心里滋生出一丝一毫,纯粹属于“齐满”对“纪韫川”这个人的爱意吗?
如果有一丝,她此刻也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利用他人感情的罪人,不会觉得自己的心,空洞得只剩下愧疚和释然后的疲惫。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像一只逃避现实的鸵鸟,从喉咙里挤出三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
“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纪韫川当然知道。
“对不起”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的心脏,然后狠狠搅动。
他感觉那颗一直以来为她热烈跳动的心,瞬间被撕裂开来,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双眼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水光在眼底积聚,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
“我不信!齐满,我不信!那我们这三年算什么?啊?算什么?!”
他看着她依旧平静,甚至带着怜悯的眼神,那眼神比任何指责和愤怒都更让他崩溃。
“对不起……”
齐满依旧只会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一台设定好的机器,每一句“对不起”都像是一把新的刀子,在他已经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复穿刺。
“够了!!”
纪韫川猛地松开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怒吼,在密闭的车厢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
但这似乎还不够。
那股从未经历过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巨大痛苦,让他急需发泄。
齐满此刻平静的身影,在他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都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针,狠狠地戳刺着他的眼睛,他的神经。
“滚!”
他再次怒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绝望,
“滚开我的视线!齐满,我现在不想再看到你!滚!!”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趴伏在方向盘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皮革里,宽阔的肩膀因为极力压抑的哽咽而剧烈地颤抖着,再不肯抬头看她一眼。
齐满完全愣住了。
她从来没想过,纪韫川会有这样失控、甚至可以说是狼狈的一面。
三年的相处,因为彼此学业和工作的繁忙,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算特别多。
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相处模式是平淡而理性的,一起看书,讨论医学问题,偶尔看场电影,像两个契合的伙伴。
除了在某些亲密时刻,他会展现出与她认知中那个温润矜持的纪教授截然不同的、近乎侵略性的激动和激烈外,他给她的印象,始终是冷静、克制、游刃有余的。
以至于她内心深处一直隐隐觉得,纪韫川选择她,或许并非因为多么深厚的爱情,只是觉得她合适——
背景简单,头脑聪明,性格不算麻烦,是一个符合他需求且带出去不丢份的女伴而已。
直到此刻,看到他因为她几句“不爱”和“对不起”就崩溃至此,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或许错估了什么。
但此刻,她已无暇,也无法去深究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究竟是因为深爱,还是仅仅因为天之骄子顺遂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的、来自她这个“底层”的沉重打击,伤及了他高高在上的自尊。
她沉默地看着他伏在方向盘上颤抖的背影几秒,然后,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打开了车门。
在下车关门前的那一刻,她想着,这大概就是此生见到纪韫川的最后一面了。
那些最初的贪念,三年的相伴,最终的决裂都该在此画上句号。
她对着车内那个依旧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背影,献上自己此刻唯一能给的、也是最为真心的祝福,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纪韫川,祝你……往后的日子啊,风平,路顺,事事都遂心。”
车内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与外界隔绝。
齐满不再犹豫,轻轻关上了车门。
将那辆黑色的迈巴赫,那个她求来的平安符,那段始于贪念、终于清醒的三年时光,连同那个曾经让她仰望、最终却让她不得不逃离的男人,一起关在了身后。
她没有回头,径直朝着胡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步履平稳,背影在初夏明亮的阳光下,拉出一道纤细却决绝的影子,渐渐融入北京胡同寻常的烟火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