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和我面面相觑的,是一个叫做贾克森·贾梅蒂的女人。
她穿得正式,是一套铁灰色职业西装,面上戴了一只方形金色眼镜,与上次会面时全身黑皮反光紧身衣,脚踩长筒黑皮漆面高跟鞋的墨镜红唇大姐大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毫不意外,这人用枪或笔,都能杀人。
她手里那支黑色钢笔正指着我的脸,一脸笑地看着我。
“仪恩?”唇里吐出了我的名字。
“在的。”我的嘴里吐出了回答。
“只是一次相亲调研哦,不用怕。”她哄我也没什么用,我不怕她,只是怕丢了自己的小命。
现世界这么低的生育率一定要感谢贾克森·贾梅蒂这样的职业相亲中介兼副职星际海盗混混的存在吧。
“看看我们这次的嘉宾,和你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小数点后共九个九,是不是很浪漫?”那副沙哑性感的醇厚女中音吐出来这样的话,简直比我知道迦密达现在是个无业游戏宅更具有冲击性。
“你们是天作之合哦~”,语尾翘起来也没用的。
“迦你也说句话吧。”她突然冷冷地对着身旁座位的迦密达本人说道。
朝右看去,迦密达扭扭捏捏地低着头,高大的个子蜷成一团,乱发遮住的眼睛只用余光看着我,其余都落在桌上。
他的声音哑哑的,说话慢慢的,“好久不见,仪恩菲……仪恩。之前是我失态了,如、如果可以的话,能邀请你一起吃个饭吗?”
吃饭?我还以为迦密达已经和现实社会脱轨了,怎么突然又是送花又是吃饭,一下子恶俗得充满冲击力。
“当然没问题。”我对着迦密达笑了笑,这次他的眼睛终于直视着我,只是双手仍然交叉着放在腿上,背微微驼着,“早就听说你了,迦先生,要不是您电费欠缴六个月,我也没有机会认识我的命定之番。”
迦密达浑身一哆嗦,迅速收回了他的视线,“我、我的荣幸。”他闭了闭眼皮,试图用黑暗遮蔽自己的内心,下一秒又睁开,重新对上了我的目光,“我忘了,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对我道歉,欠费缴费,没什么。吃饭的时间和地点呢?你决定好了吗?”
迦密达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最终写在纸上递给了我。
第一次看到迦密达的字,锐利得自带风骨,与他现在的形象十分不符。
我知道,在千年万年前,迦密达是部落里最强大的勇士,他敏锐、机警,持久力与爆发力惊人,总是在与猎物的角逐中胜利,在危险和灾难中及时脱逃。待人亲和,却又果断勇敢,外表粗犷,却又能讲述最动人的故事。他是神赐予我们的最完美的人类。
这样的字如果出现在千年万年前,必将写满他的故事,散布至部落的每个角落,等待时代将其传承至吟游诗人的口中,幻化成歌谣飘过无穷海陆。
可是,要知道……
现在早就不是原始社会了。
这句话遏在了我嘴里。
迦密达不是蠢货,我知道的他难道不知道吗?
于是我憋着憋着,“…你,你是怎么……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黑暗世界的皇帝,脚踢小弟、拳打獠牙帮,黑衣皮裤大红唇——贾克森·贾梅蒂是也。她戴着眼镜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看好戏地瞅着我,似笑非笑好像供电局分队小队长没完成当季绩效时对我们露出的表情。
“这事还是我来解释吧。”贾克森拍了拍迦的肩膀,一只手撑着下巴,“迦是我的弟弟,也是我们黑暗世界的二当家。”
误入星际海盗世界的人原来只有我?迦密达一开始就是同伙?简直难以置信。
“你们要他……”,我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迦密达,“星际海盗也需要文秘工作吗?
“那必须的,这可是我弟,不罩他罩谁,就是让他吃白饭我也甘心!”贾克森放出如此豪言,但一旁的迦密达难得露出有苦不能言的便秘脸色,轻轻把贾克森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拍了下去。
“好吧,难怪他能交上电费。”
电费、电费!我的脑子里怎么只有电费!
“这小子他这里有点毛病。”贾克森指了指脑袋,“作为命定之番呢,你多给他点爱啊关心啊什么的,说不定哪天就好了。”
最新的医疗成果显示,以上的话并不存在科学依据。
“不知道为啥,这小子突然就开窍了,前两年我拿着你的资料找上门他都不带理我的,昨天居然说想见你一面,还让我把你的全部资料都扒拉出来了。”
我真的不想听贾克森浪费自己那一副磁性烟嗓说这样家常里短的相亲话题,话里话外还全是八卦惊奇的语气。
迦密达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他在对我解释。
我心里闷闷的,“你来这里多久了?”
迦密达顿了顿,“差不多三年。”
三年?
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了,迦密达居然才来到这里三年?
总有一天我要找时间之神清算这笔账!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你了。”这句话真的是发自肺腑,有神明为我作证的。
“那你们可真该好好聊聊!”贾克森在一旁起哄,拉住我和迦密达的手叠放在一起。一刹那袭来的暖意好似幻梦,惊得我一哆嗦。
我看向迦密达,却发现他没有躲开我的眼神,而是直直地、深深地投来凝视,眼睛里藏着一汪幽暗而古久的井水,照出明晃晃的白炽灯如满月般灼人。
“一定要来见我,好吗?”
手被握紧了,耳边是他的话语,脑子里嗡嗡的,弥散着茫然而复杂的情绪。
好吗?“好的。”
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当时要答应迦密达!
顺着各种小路蜿蜒而至,到达了纸条上的目的地——竟然是一家看着就很危险的二手武器店。
柜台后面是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深红色的宽大衬衫搭配黑色工装裤,外面穿着的背心有很多不同大小的口袋,用来放他的各种工具。
嘴里叼着烟,嗓音闷闷的。“看点啥啊?”
“请问……”,我仔细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雪菲尔德酒店怎么走?”
“……真亏你能摸到这来。”他放下了手里组装到一半的枪,“丹蒙,认识一下,我带你去酒店。”
“仪恩。”
“OK,仪恩。通常很少有人走这条路去雪菲尔德,看来你认识一些…不该认识的人。不过来店里的人五花八门,也不用担心。”丹蒙带着我在店里左拐右拐,走到了一间装满木架的地窖,继续向下走,穿过一条小隧道,停在了一个奇特的门前。
“进去就是了。”
丹蒙把门推开,立在旁边等我进去。
门那边亮亮的,和这边的昏暗形成强烈反差。
我朝着丹蒙看了两眼,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手上一凉,多出了一把手枪。丹蒙抖了抖烟灰,“防身用吧。”
对面真的是酒店吗……
顺手捎上那把手枪,谁能知道我要去赴迦密达的约?离开了原始社会也依然活在危险的境地里,难道这是迦密达毕生的宿命?
可是,他只是一个整日宅在家里打电动的尼特族,连零工都不打,房间里黑黢黢的,他究竟靠什么活在这个偌大的社会里?
在我拥有这样的刻板印象之后,怎么又和星际海盗和军火扯上了关系。
“呼……”,我叹出一口气,甩去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光想,哪有什么用,有些事不当面问个明白永远说不清。
我走到门的对面。
“欢迎大家来到雪菲尔德酒店——今晚,让我们将目光聚焦到尊贵的谢莉莉丝公主殿下身上——”
一位蒙面人大手一指,将我置于聚光灯的正中央。光束刺目,我不得不抬起手挡了挡眼睛。
音乐声骤停。
高阔的厅堂之中人群华裳锦服,点缀以各色珠宝,手持香槟,脸上无一例外都带着不同款式的面具。光影割裂,乍看只能看到群影重重,似乎蜂群袭来,撞晕头脑。那位主持人似的蒙面人满面笑容,嘴角翘高,皮肤假人一样的白,直直看过来。
此时唯一称得上依靠的,居然是我口袋里的那把手枪。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被关紧了,我暗暗推了几下,压根纹丝不动。眼前是黑压压的人,站在高处被另一道略显黯淡的聚光灯照着的蒙面人主持人。
整个厅堂十分宽阔,没有窗户,是一处封闭的空间,弥漫着脂粉和酒气的味道。
谢莉莉丝公主,是本星球所在星际联盟第一盟国的三公主殿下,出身伯恩琼斯皇室,脾气是出了名的娇蛮冷淡,最爱各式珠宝,尤其是钻石。
以上情报来自供电局癖好收集权贵八卦且乐于分享的前辈。
我挡住眼睛,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但又很短暂,随着一阵哗声,我的眼下多了一重阴影,是一只面具。
“谢莉莉丝公主今日身体欠佳,就敬各位一杯,预祝大家今天玩得愉快,尽情享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迦密达设置好的陷阱,而我就是被逼上穷途、直往前撞的那头鹿。
他将手中那支香槟一饮而尽,随后轻轻拢着后腰将我带至一旁的角落。只是虚虚扶着,没有贴得很近,但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传到我的鼻尖,仿佛是盛夏祭祀结束窝在鹿皮上慵懒度夜后开始下雨的早晨中,那冷湿的木头与土腥味。
“迦密达,你最好解释清楚!”
我甩开他的手,拿出手枪静静抵在他的腰侧。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也看不全他的表情。只是耳边有他的声音轻轻响起,“你真好看,仪恩。”
“别转移话题。”我推了推枪。
迦密达别过脸去,似乎有些不忍直视,“这里面有些误会,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和你说。”
安全的地方?
谢莉莉丝公主怎么会出现在酒店的地下厅堂里,还是个潜藏危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