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01号住户,迦,该交电费了!”
咚咚咚——
“你已经欠了半年的电费了!再不交就要断电了。”
“迦——”
“人在里面吗?”
嗒、嗒、嗒。
有人穿着拖鞋来开门。
一头杂乱的半长发,被顶在高瘦的身躯上,简直像是最深的冬季里枯木上光秃秃的鸟巢。身上是一件绘着初音未来的白色T恤,这是一位虚拟歌姬,长至脚踝的蓝色双马尾是她的特色,拥有一大批忠诚信徒,被一群叫做二次元的人奉为神明。
这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迦——一个现役宅男,因沉迷电玩,连着六个月没有交水电费。
“我忘了。”他闷闷地说道,开门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迦先生,六个月,每个月都忘记了吗?”
“嗯。”
“App上也可以交的,我们也不想来催缴。”
迦点了点头,“现在是要交给你们吗?”
“对的。六个月一共是八百四十一。”
“怎么会这么多……”
“先生,这可是六个月!”
“好吧。”
初音未来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扭了扭,一下子被门掩住了。门缝里黑黢黢的,既没有拉开窗帘,也没有开灯。
迦拿来了九百元现金,低着头慢吞吞地说,“不给我找零也可以。”
“我们只是收电费的,不收小费,迦先生。不过还是谢谢你了。”缴费员客气地收下了零钱。
迦正准备关门,可门却被拦住了。他一直低着头,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那双手,虽然是男人的,但是白且瘦长,指节处有些茧子,不知是怎么磨出来的。
“还有什么欠费吗?”
门被拉开的一瞬间,难得的,迦卡壳了。
大概二十年前,一位心理医生为迦确诊了一些疾病。因为患病,迦对那些复杂的名词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医生为迦治疗了约两年的时间,两年后,与这位病人失去了联系,不知仍活着还是死掉了。
这位病人对医生描述的症状包括但不限于:见到日光会头疼、一和人说话就颤抖,久而久之就不再对任何人说话了,就连看病,也是先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病症,再递给医生看。身上没有疼痛,但是精神却终日低落,连带着肢体也逐渐消沉下去,慢慢变得干瘦虚弱。
即,迦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说过话了,所以他也几乎没什么卡壳的机会。
刚刚开门的那段时间,迦意识到自己这次并没有以往发作得那么严重,只是右手在不断地哆嗦,所以他只是侧着身子和缴费员说话,另一只手藏在自己身后,不想惹出多余的麻烦。
可是这一刻,虽然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却不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疾病。
是久违的兴奋、激动、狂喜和难以置信,失落、失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席卷全身,耳边只剩下血液奔腾的声音,隆隆如擂鼓,声声击心弦。
他一下子把门给拉上了。
缴费员也愣住了,迦失神的那几秒迷惑了他,于是他没有再用手继续拉住那扇门。可谁知、谁知道迦立马就给门关上了?
“开门啊,你躲里面干什么!我还没给你找零。”
“不需要了!”迦在里面喊着。
“迦——!”
这是我和迦的第一次见面。
我对他的讨厌又增加了几分。
原因很单纯,他是个Alpha,而我,是个Omega。按照婚姻管理局的官方说法,这个镇日沉迷电玩、房间不见日光、心理还有问题的超级宅男,是我这辈子无法变更的命定之番。
时至今日仍有人相信命定之番,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就连最新的相亲建议都不再提及匹配率这一说,婚管局却依然抱着那老一套,每年都要勤勤恳恳地给我发来这位名叫迦的Alpha的基本信息,并附上两人的匹配率证明书。
大概一个月前我换了份工作,在供电局负责收缴片区的滞缴电费。前半个月被分到了一个混混比较多的片区,前辈见我烦不胜烦,就托人给我换到了附近的另一个片区,终于安宁了几日。
这个45001住民名叫迦,住在共两层的小公寓楼楼上最左边一间。前段时间电费清算,查出他已经欠费半年之久,派我来调查情况。
要不是供电局怠工扣工资的规定,我必然不会硬着头皮敲他的家门。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至于再扭扭捏捏,早些办完事回去就是。别说是命定之番,就是天仙来了都留不住我。
世事总是不寻常,在我来到这里二十年之后,这个叫做迦的人,又让我重新想起了我的另一个名字——仪恩菲尔。久远而混沌的记忆里,这四个字就好像石碑上风雨侵蚀、泥沙淤填的刻痕,慢慢显露出了不完整的轮廓。
于是我拉住了门。
我知道这绝不是意外。
这个叫迦的人,和千万年前的迦密达是如此相像,他们的眼睛一样的深邃,脖颈一样的修长,就连头发丝卷翘的角度都如此神似。我几乎就要确信,在那扇门被关上的前一刻,他就是迦密达。
咚咚咚——
我又敲响了他的门。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里面的情绪好像水浸湿了毛巾,捂在我的耳朵上连我自己的也听不清楚。
“迦……迦密达,是你吗?”
无人应答。
“……”
前辈关切地在我眼前挥了挥手,示意我回神。我们这支供电小分队的负责人正在白板前高谈阔论,先是总结了上季度的工作,又开始指点江山,对每个人评头论足。前辈想要找我悄悄聊八卦,见我愣着发呆,终于忍不住叫我回神。
供电小分队里面几乎都是Beta,只有我一个Omega。据说是近几年扩招恰好将我招进来,平时根本没有Alpha或是Omega愿意报名这里的岗位。一是岗位不对口,供电局人员需要接触不同社会人员,多余的信息素只会带来额外的麻烦。二是供电局待遇不上不下,能来这的A或O一般都有更好或是更合适的去处。
“仪恩,你最近负责的片区怎么样,比以前好点了吗?”前辈问我。
我点点头,“欠费率都比之前下降了不少。”
“看你今天好像脸色有点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今天上午有个欠费的A……好像是我以前的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但是没看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很熟悉。”
前辈恍然大悟似的,冲我摆了摆手,“小事情,你记得是哪一户吗,我到系统里调他照片。”
还有这招?我愣了愣。前面大嗓门讲话的负责人突然注意到我俩的小动作,瞪了我们好几眼。
很不幸,下班的路上出现了一些不熟悉的老面孔,是我以前负责的片区招惹到的几个小混混。据说是那个片区最大的□□之一的成员。
染着粉毛的家伙抖了抖肩膀,松了松指节,嘎哒嘎哒听得人牙酸。
黄昏即将结束,风意萧瑟,吹来黄叶遍地。
“你小子,胆子不小啊,催债催到我们老大的头上了。”
“请问您老大是?”
“我们老大就是地动区黑暗世界最大的皇帝贾克森·贾梅蒂。”
“请问您是?”
“当然是贾克森·贾梅蒂最强有力的左右手之一……”
“皇帝的打手?”
“别废话!哥几个今天就是来揍你的!”
我伸出手做出推掌的姿势,示意面前的粉毛先冷静一下。
“我就是个收电费的,为什么会扯上催债?”
“你敢问我们老大要电费?!”
“欠费缴费,天经地义,你们是什么帮派?”
“黑暗世界。”
“……既然是个帮派,这种浅显的道理肯定明白的吧。”
“我、我……”粉毛支支吾吾,一旁的黄毛却憋不住了,嚷道,“跟他废话什么!揍他!”说着挥起一拳冲着我的面门而来。
天际将暗,四野昏沉,发棕的橙红日光铺射巷口,巷外车流如水,人声杂乱。
我凝眸微蹲,躲过先发的一拳,曲腿向前,给了那不防备的黄毛一记直拳。随后又一晃身,闪出另几人的包围圈,再拧身踹了冲在前面的粉毛一腿,正中心口。
可惜就可惜在我的力道不足,否则撂倒这几个人也不是问题。人多势众,不宜硬刚。我溜到巷口,借着这几天收电费刚摸熟了路,很快融入人流里离开了。
“老、老大……”
在我的背后,那个黑黝黝的巷子里,粉毛几人追逐的脚步被一个身影拦下。
“电费么,交了不就是了。”
磁性悠扬的女声传来,凉幽幽的味道随之散开,伴着落日渐渐沉入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