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部落里有一个传统,最强大的勇士可以索取他的爱人。
祭司盯着我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睛,眼周的皱纹好像老死的树皮,夹缝里掺杂着经年的泥斑。苔藓般的绿叶点缀了他斑驳蜷曲的厚重白发,但仿佛也脏兮兮的卷入了尘埃。
“你不后悔吗,迦密达?”祭司抬起右手的木制法杖,狠狠捶落地面。
站在我身侧的男人回答了他:“我不后悔。”
我的手被交到他的手上,祭司层叠的眼皮垂了下去,眼里仍旧是黑漆漆的,仿佛有古代的河水流过,里面徒剩一地黏腻的淤泥。
“大家都听到了——
以追寻轮回的时间之神为证,这二人将在黄天之下经受雨露与日光的清洗,在后土之上降下丰腴的果实和蜜浆。
时间与轮回将追随他们的脚步,甚至生死也不会将他们分离。”
我的脑中一阵晕眩,但迦密达好心地接住了我倾倒的身体。他仿佛情不自禁又极致喜悦地吻了吻我的脸颊,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一把将我高高抱起,锢在他的怀中。
神的臣民们张灯结彩,欢呼声围绕着篝火持续了几个夏夜。这就是对最勇猛的勇士的奖励——一场庆典和一个新娘。
迦密达低下头吻住了我,然后拢拢我的头发,温和地嘱咐我:“到时间出去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
几个淋漓的夏夜,迦密达和我失去理智般地疯狂纠缠。这期间我们不知交换过多少次吻,就连颈后也被重叠的齿印与细碎的伤痕遮盖。他那带着海盐气息的清浅柠檬味道,悄然无声地笼罩了我。
我仰躺在床上,默默回味着这一切。
这一切如此突然而毫无端倪,如同大暑将至的雷暴雨,天空倏尔转阴,轰隆隆便响起雷鸣。雨点激溅,打在身上带来凉意与轻微痛感。
迦密达在我们的部落里是最有名的勇士,他魁梧强壮,四肢修长充满爆发力,行动之间却又格外机警。无论是狡猾的猎物或是潜伏的危机,都逃不过他的感知,简直是神赐予了他预知能力一般。
最勇武的勇士拥有挑选新娘的特权。
在今年的雨季到来的前期,部落里便充斥着对他的传闻。
“迦密达吧,一定是他。”
“他会选谁呢?沙芙瓦总是和他走得很近,他们一起打猎,迦密达肯定很喜欢她。”
“沙芙瓦确实很合适,但说不定力薇反而更受迦密达喜欢呢。她心灵手巧,总是能做出最好看的篮子、衣服和各式各样奇巧的物件。”
“我支持叶尔芬妮拉,她是最优秀的采集者,没有人比她更擅长烹饪食物。”
“谁说一定就是迦密达?”
“不是迦密达还有谁?”
谁都没想到,最终被选中的人会是我。
贫瘠、不足、毫无光鲜之处。
无法为勇士带来任何益处的新娘,简直让整个部落匪夷所思。
“仪恩菲尔,”迦密达亲密地唤着我,柔情地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是如此雀跃,以至于让人生出他在看着初恋情人似的错觉。“仪恩菲尔,我要求神将你赐予我,你愿意吗?”
“如果我不愿意呢?”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迦密达愣了一下,把我攥进怀里,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不会的,你在撒谎。”
“我是认真的,迦密达,你看着我的眼睛。”
“不,”迦密达只是固执地抱着我,“你是个最喜欢说谎的小骗子,我知道,但你身上的蜜**气骗不了我,如此馥郁、如此温柔……”
“迦密达……”
他一下子把我搂得更紧了,宽厚的身躯仿佛在微微颤抖。可是在我看不见的背后,他那双温和的眼睛却展露出冷萃的光芒,月牙浸透霜露都比不上的寒凉。
隔天,祭司便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掌之中。
我知道,迦密达从来都是不信神的人。
部落里最强大的勇士不信神,比任何人都不敬神,却能虔诚地看着祭司,委婉说出他的请求和他的**。
在他如豹子般狡黠灵敏的身体上,祭司用尖锐的银针缓缓刺入,针头被烧红了,上面沾着青紫色的染汁,痕迹流转,在那峰削的腰身留下我的名字——
从此,你将敬你的妻,如同敬你的神。
这是他战利品般的炫耀与荣光,这是他来之不易上下求取的爱人。
直至夜间那伤口仍未好转,只是止了血结了一层薄薄的壳。柔白的月光洒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的世界好像也被白纱蒙住,不知今夕何夕。我的名字,那曲曲折折的几个字,扭曲成了蛇尾、枯草、死去的藤蔓,茫然之际竟无法辨识。
我攀住他的背,毫无顾忌,放声吟叫。似狂浪颠簸,又如浅溪涉水。汗水涔涔滑腻如脂,两股战战出力不能。时间暧昧,不知晨昏,最终眼皮翻去,在**中呼喊着迦密达这三个字,陷入一片白光之中。
隐约中传来一声模糊的喟叹——
神啊,我敬爱你。
如同你启示我……
我搬进了迦密达的那间木屋中,在此前,我和仍是单身的女人、婆婆、小孩们挤在同一间大的木屋中。木屋有两层,底上架空,隔绝雨季无孔不入的湿气。第一层用作仓库,第二层则是我们的住处。
男性在十六岁前住在另一间木屋中。成家的男人会负责搭起一座自己的屋子,草屋也好木屋也好,在他们成年之际就要为此做出长久而辛劳的准备,否则只能和牲畜们挤在一起捱过难熬的冬季。
我不是女人,在这个部落里,我身上流淌着侍奉祭司之血。这一支血脉无论男女,都能够生育子嗣。部落里的人将之视为神的恩赐。这与我有着相同血脉的男女会被作为献给神的祭礼,由神品尝后为众人所分享。正如我的母亲,她辗转在每个单身汉的家里,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刻,用那双充满迷茫和哀伤的眼睛看着我,仿佛看着一朵她最喜欢的花。
她的指甲轻触着我幼嫩的脸颊,指尖残余的泪水咸湿冰凉,冷冷滑过我的唇畔,好似她已经温暖不再的嘴唇吻了我一下。
贫瘠、不足、毫无光鲜之处。母亲给予我的,正是她最缺少的,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
但这种东西如今又被迦密达夺走了。
他把猎得的最好的鹿皮捧给我。他看着我的眼神一如既往,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仪恩菲尔……仪恩,今年的冬天很冷,拿这个做件衣服取暖吧。”迦密达犹犹豫豫地,颧骨上泛出一点灰红,那是血液流淌在小麦色皮肤之下痕迹。“别担心,我已经囤了很多柴火。”
我接过那张洗净的鹿皮,这张皮要变成一件好穿的衣服还要经过几道有些麻烦的工序。
“明天和我一起出去吗,仪恩?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想见见你。”迦密达邀请我。
我逃开了他的眼睛,低垂着眼睛,“我要去河边打水。”
“我替你打回来,和我一起去吧,好吗?”
“我还要鞣制鹿皮。”
“……,”迦密达不说话了,但他却搂了上来,含情脉脉地靠着我,那张冷峻的脸上是一贯融融的笑意。他哼唧了几声,扭了扭身子,“不去就不去嘛,还给我找理由,直接说就好了。”
“明天是猎肉的日子,你还是专心点更好。”
“哈哈哈,仪恩,你最知道我。”迦密达柔柔地摸了摸我的发尾,把我手里的鹿皮接过去,轻轻平铺在那张小木床上。“试试看,皮子可软了。”他哄着我躺到了鹿的皮毛上,揉着我的肚皮,躺在我身侧,给我讲他今天在外面的故事。
迦密达总是能讲出让人神往的故事,即使不是强壮的勇士,他也能成为最好的说书人。那一年四季一如往常的太阳、月亮,一望无际一碧如洗的天空、草地,在他手里能变成一幅幅生动艳丽的画卷。里面有他追逐的兔、鹿、牛,有将他围剿的犬、狼、鳄,惊险四起、激动人心。
听得困了,就慢慢坠入了梦乡。在那张他剥好的鹿皮上,我们依偎着彼此,沉沉睡了过去。
梦境里,我记起来,帮我埋葬了母亲的人,正是尚且年幼的迦密达。他那双幼狮一样的眼瞳,在月夜中凌凌闪光,好像母神赫拉倒垂夜空的乳汁,构成了黑暗之中最壮阔的装饰。
他问我,“你不恨我们吗?”
就好像他天生站在我的对面,却又想建起一座足够的宽的桥,如鹊桥那样,能横跨整个银河。可他的话又冷冷的,让我误会了他,迅速地跑开了。
天明时分,迦密达已经不见了。
是谁从时间之神的手中拯救了我?母亲、亦或丈夫?亦或是我自己?
是那个愚蠢、可怜、任人玩弄的痴人?
是那个狂妄、短视、徒费口舌的莽夫?
是那个贫瘠、不足、毫不光鲜的祭品?
直到第二个天明,迦密达仍然没有回来。
祭司向我们宣告他的死讯,静静诉说着神明的怒火。我冷漠地盯着祭祀的眼睛,那双眼睛粘稠而费解,好像同时闪烁着地狱的岩浆和天国的圣光。
于是,几千几万年的时间在这双眼睛中流逝了。
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清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