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抚月从汹涌的情绪里勉强平静下来后,就扶着树干缓缓站了起来。
她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踉踉跄跄的避着人,朝着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到了后山上的小溪边。
她哆嗦着用手捧起一些冰冷的溪水将脸上的泪痕清洗干净,并且借着溪水带来的寒冷迅速的冷静了下来。
六十两,对于她们这些农家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巨款了,这种情况下爷爷奶奶才不会管她们母女的死活,只会过来要求分一杯羹,甚至大伯跟小叔也很有可能厚脸皮的跟过来要,毕竟她们家现在是没有男人的。
但是不可以。
爹跟哥哥去世了,朱老爷那边说好的工钱自然没了,娘又即将临盆,之后还得照顾新生的孩子,家里哪哪都需要用钱,这六十两要是拿出来分,家里能剩下多少就说不好了。
而且财帛动人心,就算她谎称爹跟哥哥不久之后就会回来,但现实是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个,说不得会不会有人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谋财还好,要是害命可就完了。
所以她现在必须想办法将这六十两藏起来。
藏在身上肯定是不行的,一个不小心掉出来可不好解释,弄丢了更是麻烦,但是又要藏到哪里去呢?
方抚月把村里的每个角落,甚至祖坟那里都想过了,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后山上的破庙。
那是一间被废弃的寺庙。
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村里的人都会告诫孩子们不要去那里,因为那里很是邪性,明明没有人却经常传出像是人痛哭的声音,所以村里的人上山都会绕着那块地方走。
只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比起鬼,方抚月更怕人。
她毫不犹豫的站起身来,紧紧捂着怀里的银子,尽量不留痕迹的向寺庙走去。
*****
到了寺庙后,尽管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方抚月还是有些害怕的咽了咽口水。
她双手合十小声道:“菩萨,佛祖,不管您是哪路神仙或者哪路妖魔鬼怪,求您不要怪我,我也不想来打扰的,是真没办法了只能借贵宝地一用。”
说完,她又跪下拜了拜,才抬脚走了进去。
庙里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四处都有清晰可见大大小小的血迹,方抚月忍着害怕的情绪四处找着适合藏东西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找到。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枯叶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转过身去,就看到了院子里那颗粗大的,已经枯死的树木,树上还有好几个废弃的鸟窝。
方抚月眼睛一亮,直直的冲了过去,围着树转了好几圈后,最终盯上了位置最高的那个废弃鸟窝。
她回到庙里找来了一个烛台,手脚并用爬到了树顶上,将鸟窝放到一边,用烛台硬生生凿出了一个洞,然后就找来了几个石块塞了进去,再将鸟窝放回去,接着就回到树下观察了起来。
再三确认看不出来什么破绽后,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将怀里的银子藏在她刚刚凿出来的那个洞里。
方抚月又爬到了树顶上,把洞里的石块都掏出来扔到一边,然后就掏出怀里的钱袋子准备往里边塞去,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她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灰扑扑的补丁,将钱袋子牢牢的包了起来,才塞到了洞里,又从树上折了些枯枝,配合着那个鸟窝将这个洞遮掩得严严实实。
从树上滑下去后,她也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躲在寺庙的角落里好一会儿,确认了周边并没有人看到她的所作所为后才安心离开。
下山后,为了防止李秋娘发觉不对,她还绕路去邻村见了小树一趟才回了家。
*****
站在熟悉的家门外,方抚月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跟往日一般无二的明媚笑容后才推开门往里走。
李秋娘果然没有察觉到出事了,她只注意到了方抚月领口跟袖口的水渍,还有衣服上的破洞,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方抚月调皮,天寒地冻的还跟小树跑去玩水,说了几句嘴。
看到李秋娘这样寻常的反应,方抚月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方抚月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过着日子,陪着李秋娘等着再也不会回来的父子俩。
只是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一个月后县里来人了。
——朱老爷家的管事在村里人好奇的目光中敲响了方抚月家的门。
知道了朱管事的身份后,方抚月露出了惊恐的目光,但是当着来来往往那么多村人的目光,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管事将方城跟方明日的死讯说了出来。
听到这个噩耗,李秋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直挺挺的晕了过去,要不是方抚月时刻注意着,第一时间就伸出手扶住了她,她就要摔到地上去了。
朱管事的看到这个情形,慌慌张张的塞给方抚月二十两银子,说这是朱老爷给的赔偿金就忙不迭的走了,只留下了一地鸡毛。
*****
李秋娘这一晕就到了半夜才醒来,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就用力抓住方抚月的手,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的问道:“月牙,你什么时候知道你哥哥跟你爹没了的?”
方抚月沉默了。
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跪在李秋娘的床前默默流泪。
看着方抚月脸上悲痛的神情,李秋娘只觉得自己是疯魔了。
方城跟方明日去世难道是方抚月的错吗?她在这里质问女儿到底是在做什么?她是失去了儿子跟夫君,难道女儿不是失去了父亲跟哥哥吗?而且方抚月才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
李秋娘慌慌张张的松开手,将方抚月拉起来揽进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方抚月把情绪稳定了一些的李秋娘按在了床上,强忍着眼泪抽噎着出门给她端来了一碗药。
她盯着李秋娘将药喝完后,才轻声道:“娘,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但是您答应我一定要稳住,今天您晕倒后我拜托隔壁的周大娘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说你不能受刺激了,不然很有可能早产。”
李秋娘半垂着眼,点了点头。
然后方抚月就将她知道的一切全部告知了李秋娘。
虽然李秋娘答应了方抚月会尽量稳住情绪,但是在听到方城跟方明日尸骨无存,作为罪魁祸首的景王得到的惩罚居然是不痛不痒的除爵后,还是没忍住悲愤的心情以至于当场见了红。
被吓到的方抚月只能再次去敲响了隔壁的门。
幸而隔壁的周大娘是个心善,知道这个情况后,一边让方抚月去烧热水,一边叫自己男人赶紧去将找稳婆过来,然后就跑进了房里照顾李秋娘。
方家就这样一直闹腾到了第二天早上,李秋娘才终于生下了一个皱巴巴的男婴,但是她却连看孩子一眼的精力都没有就晕了过去。
就在方抚月打算去找大夫的时候稳婆拦住了她,并经验十足的告诉她李秋娘就是刚生完孩子累着了,有些气血两亏,快的话中午慢的话晚上就醒了,让她给李秋娘炖个鸡汤,或者多煮几个蛋补补就行了。
方抚月知道稳婆这是知道她家不容易,在力所能及的帮她一二,连忙谢过。
*****
送走了稳婆跟周大娘后,方抚月就去自家鸡窝里摸了几个蛋煮熟了,等着李秋娘醒来吃。
——她没杀过鸡,没法炖鸡汤。
到了晚上,李秋娘还真如赵稳婆说的一样醒了,她一醒来就看到了方抚月正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娘正累着,你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等你长大了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吃,听话啊。”
李秋娘回想着生产之前听到的事有些气短,连忙摸了下胸口顺气,对着方抚月轻声道:“月牙,把孩子给我吧,他才刚出生哪里听得懂你说的话。”
听到李秋娘的声音,方抚月惊喜的回过头然后快步凑了过去,将孩子塞到李秋娘的怀里后,自己也坐到了床边直勾勾的看着李秋娘。
李秋娘对她笑了笑,示意自己还好之后就接过孩子掀开了包被,看到是个儿子后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一些。
“太好了月牙,他是个男孩,有了他你爷爷奶奶就没理由来跟我们抢房屋和田地了,我们的日子还能过下去。”
方抚月却重重的叹了口气:“娘,我可没有这么乐观。”
“以爷爷跟奶奶的为人,不管你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他们都一定会来跟我们抢的,尤其是朱管事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们的这些银子,爷爷奶奶一定会借口爹要供养他们拿走一部分,才不会考虑剩下的东西够不够我们母女几个生活,毕竟弟弟只是您跟爹唯一的儿子,却不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
“这都算好的了,我甚至怀疑爷爷奶奶会以‘为弟弟好’为借口直接把他跟这二十两银子一起拿走,再把我们母女俩扫地出门,毕竟爷爷跟奶奶很清楚外公外婆是绝对不会为我们撑腰的。”
听到这里,李秋娘忍不住收紧了抱着孩子的双手,却她并没有出声反驳。
——因为方抚月说的都是实话。
她的爹娘并不会为了她们母女三人出头,除非她愿意把这二十两给家里,但这样一来不还是不够钱养活两个孩子吗?
看到李秋娘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方抚月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早就想好了。”
然后李秋娘就见到了她从未看到过的方抚月。
“年节的时候不是有个人敲门不出声吗?他不是小树,是不知道哪来的贵人,他给了我六十两银子说是爹跟哥哥的抚恤银子,我藏起来了。”
“我不是想瞒着你那笔钱,我只是不想你知道爹跟哥哥的事,而且以我对爷爷奶奶的了解,这六十两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我们母女俩能留下五两都算是他们手下留情了,可这是爹跟哥哥最后对我们母女的照顾了,我不愿意给他们。”
“再说了,你眼看着要生产了,之后还得照顾弟弟,没法干活也没法做绣品,家里的田地又租给大伯了,哪哪都需要钱,这六十两实在是必不可少。”
“所以我一开始的计划是,是弟弟的话,我就假借爹的名义给村里寄信,等弟弟长到五、六岁再把爹跟哥哥的死讯说出来,再拿出剩下的抚恤银子,那个时候就算爷爷奶奶拿走大半我们也一样过得下去。”
“是妹妹的话,我们就偷偷的将家里的房子跟田地卖掉换钱,再拿出那些抚恤银子趁夜离开,毕竟爷爷奶奶有多看不上我这个‘赔钱货’你是知道的,他们是不会允许爹的东西留给我跟妹妹的。”
“但现在不太行了。”方抚月皱着眉头说道:“朱管事来的时候,门外那么多来来往往的村人都听到了爹跟哥哥的死讯,爷爷奶奶怕是已经知道了,说不得哪天就闹上门来了,可是你现在才刚刚生产,得好生休息,所以我想着不如这样。”
“你安心养着,爷爷奶奶他们闹上门的时候就由我出面,将这二十两银子都给他们,哥哥之前留下的银子还有一些,我们就先用着,等你坐完月子我们再假装有人喜欢您的绣品,高价购买,将抚恤银子一点点拿回来用。”
“总之娘你放心,爹跟哥哥是不在了,但是我还在,我会照顾好你还有弟弟的。”
听着方抚月说出这话,李秋娘的心理很不是滋味。
明明前些天方抚月还是个在她怀里撒娇,天天念叨着方城和方明日的小姑娘,现在却已经开始思考这些不该由她考虑的事情了。
都是她这个做娘的无能。
她摸了摸方抚月的头,轻声道:“娘的月牙真是个聪明孩子,比娘能干,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母女俩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带着方怀云——李秋娘给新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母女三人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