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月照山河 第39章 日月

永熙二十三年，九月廿一，黄道吉日。

持续半月有余的宫廷阴霾终于被秋日高爽的晴空驱散，然而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肃杀。太和殿前广场，汉白玉的石缝似乎还未彻底洗净暗红的痕迹。

百官身着崭新的朝服，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经历了先帝驾崩、太子暴卒、三皇子谋逆、长公主篡位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巨变，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对未来的深深敬畏。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丹陛之上，紧闭的殿门。

钟鼓齐鸣，庄严肃穆。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一道玄色身影沐浴在秋日璀璨的晨光中，缓步而出。

谢无岐未着龙袍，依旧是一身象征靖王尊位的玄色冕服，九章纹饰，玉带蟒袍，墨旒垂落，遮住了他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凛冽威仪与磅礴气势。他步伐沉稳，踏过曾浸染鲜血的丹陛，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九龙金漆宝座。

身后，是紧随其侧、同样未换女官朝服、只一身素雅青衣的许闲月。她容颜清丽，神色平静，在这庄重到近乎压抑的场合下，仿佛一株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与这权力巅峰的景象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礼官高唱冗长繁复的仪程，百官跪拜，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席卷整个广场，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谢无岐立于龙椅之前，并未立刻坐下。他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或敬畏、或谄媚、或犹疑、或恐惧的面孔。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新君临朝的威严。

“先帝骤崩，国遭大难，逆贼构衅，几倾社稷。”他开口，声音沉痛而有力，字句敲打在众人心上，“幸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忠臣义士勠力同心，始得拨乱反正，重定乾坤。”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然，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前事之失，皆为后事之师。朕，承天命，继大统，自当革故鼎新，励精图治，抚慰黎庶，重振朝纲！”

他宣布了新的年号——“承天”。寓意承继天命，开创乾坤。

他颁布了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大赦天下，谋逆主犯及十恶不赦者除外，减免赋税，抚恤在宫变中死难的将士与宫人，追封褒奖有功之臣。

每一项政令都清晰果断，带着雷厉风行的作风，全然不似新君初立的手忙脚乱，反而像一位早已掌控全局的统治者，在有条不紊地推行自己的意志。

百官心中凛然，这位以赫赫军功和铁血手腕著称的新帝，显然并非易于操控之辈。

最后，谢无岐的目光，落在了身侧的许闲月身上。

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身份特殊、在数次风波中展现出惊人能量和手腕的女子身上。她会得到怎样的册封？皇后？贵妃？

然而，谢无岐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朕能肃清环宇，重定山河，除将士用命，亦赖一人之力。”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意味，“许氏闲月，□□贞静，技艺通神，于社稷危难之际，屡献奇策，活人无数，功在千秋。”

他看向许闲月，那双总是翻涌着风暴的凤眸中，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有欣赏，有感激，有不容置疑的占有，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朕，特敕封尔为‘宸月夫人’，位同亲王，见君不拜，参知政事，掌天下织造、医药、百工之革新事宜。赐‘闲月阁’匾额，许其开宗立派，传艺天下。”

宸月夫人！位同亲王！参知政事！掌百工革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后宫封号，这是实实在在的、前所未有的权柄与尊荣！几乎等同于将帝国的经济命脉和技术核心，交予其手！

百官哗然！自古未有女子得此殊荣！这……这简直是……

许闲月也微微抬眸，看向谢无岐。她没想到，他会给她这样的位置。不是将她锁入深宫，不是给她虚名荣宠，而是给了她一个能够真正施展抱负、实现其技艺价值的广阔平台。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认真与承诺。他记得她说过的话，记得她想要的是什么。

“闲月，”谢无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她伸出了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却又隐含着一丝只有她能听懂的、微不可查的恳切，“这万里河山，朕，许你并肩。”

不是询问，是宣告。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诚意与妥协。

阳光洒落在他的手掌上，也洒落在她清冷的脸庞上。

许闲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如渊、此刻却只为她一人流露出如此清晰情感的眼眸。脑海中闪过相识以来的种种，从靖王府的猜忌对峙，到江南的生死相依，再到这宫阙之中的并肩作战……

她追求的，从来不是后位，不是虚名，而是心之所向的自由与价值的实现。

如今，他将他能给予的最大的“自由”与“舞台”，捧到了她的面前。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片刻后，她抬起手，并未去碰触他伸出的手，而是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朵刚刚完工的、从未示人的绒花。

形态并非任何已知花卉，更像是一轮被柔和云霞托起的、清辉内敛的明月，月华流转间，隐约可见山河脉络的微缩光影，精致繁复到极致，蕴含着一种奇异而宏大的韵律。

她将这朵“山河映月”绒花，轻轻放在谢无岐摊开的掌心。

“陛下，”她迎上他瞬间亮起的目光，声音清越平静，一如初见，“江山为重。”

她没有说接受，也没有说拒绝。

但这朵凝聚了她心神、象征着山河与明月的绒花，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她不会入主中宫，成为依附他的藤蔓。

但她会站在他身侧，以“宸月夫人”的身份，以她独有的方式，参与这新朝的构建，守护这片他们共同浴血奋战过的山河。

这，是她的选择。

谢无岐握紧了掌心那轮“明月”，感受着其中流淌的温润而坚定的力量，看着她清冷坦荡的眼眸，心中那片因权力更迭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一缕月光悄然照亮。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他收回手，将那轮“山河映月”紧紧攥住，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真实而粲然的笑意，那笑意冲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戾气与冰冷，显露出属于帝王的、睥睨天下的豪情与一抹深藏的温柔。

他转身，面向百官，面向这崭新的、充满未知的“承天”时代，声音如同洪钟，响彻云霄：

“众卿！即日起，革旧弊，开新元！这大周的日月山河——朕与诸君，共掌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太和殿前，也预示着一段属于谢无岐与许闲月的传奇，正式拉开序幕。

一个强势的帝王，一个独特的女子。

一个崭新的王朝，一段未知的旅途。

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在此刻，日月新天，山河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