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郃谦睡了很久。
久到在剧烈的脖颈痛楚中醒来时分不清何年何月。
病房的仪器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宋郃谦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疲惫泛红的双眼,随即在与他对视瞬间涌上了欣喜。
“小乖,你醒了!”
小乖是谁?宋郃谦转动了一下生涩的眼球,勉强判断出正处在安全的病房当中,而面前这位,确实是位不认识的年长omega。
怎么会在医院?他不是落水了吗?这人又是谁?
重重疑问涌上心头,却盖不住最大的困惑:他居然还活着。
下沉的坠落感历历在目,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升高,大脑严重缺氧,失去意识前宋郃谦甚至感觉到“自己”脱离了身体。数十米的海底沉下去,谁也救不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您是?”喉咙隐隐作痛,发出的声音也极为嘶哑且陌生。
Omega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面色稍显凝重,声音也微微发抖起来。“小乖,我是妈妈呀,你,不认识我吗?”
长时间的陪房让祝菱尽显疲态,微微凌乱的发丝和发黄的面庞更是佐证。岁月的流逝让omega眼角增添几分皱纹,却也留下了温润的气质。
抛开外在,单论祝菱眼中的关切和担忧,亦是宋郃谦多年没在“母亲”这个角色身上见过的情绪。
宋郃谦正要开口,对上对方泫然欲泣的模样要说的话却不由止于唇间,腿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双小手抓上洁白的被褥,紧接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扬起来,糯糯地喊了声“papa。”
“你在……叫我?”宋郃谦微微侧目,看到了脚边不大的幼童。
小孩儿圆溜溜的眼睛眨巴了两下,乖巧地点了下头,“papa,你睡了好久呀。”
宋郃谦看了眼婴儿肥的小豆丁,视线又缓慢地落在一旁的祝菱身上,上身微微发力想要起身,却牵动了脖颈处的伤口,忍不住闷哼出声,惹得祝菱一声惊呼,急急忙忙按住他。继而将病床调整到合适的角度。
“你的腺体刚刚做过手术,快躺好!”
他一个beta,哪儿来的腺体?可右手摸到后颈,层层纱布包裹下,确实存在着一个腺体。
“有手机吗?”宋郃谦心跳得很快,恐慌挥之不去,大脑已然乱作一团。或许他应该先打个电话给席淮途。
虽然不知道孩子要用手机做什么,祝菱还是立刻拿了出来。漆黑的电子屏幕递至宋郃谦眼前,不甚清晰地映出一张小巧的脸庞。
宋郃谦困惑地盯着这张脸,缓缓瞪大了双眼。随之接过手机匆忙打开了相机。镜头翻转,他看到了一张与自己八分像的脸。
镜头中的人看起来不过十**岁,年轻却尽显病态,线条流畅,颌线清秀。素净的小脸上一双漂亮的眼睛空洞而无神。而这精致的美感和脖子上的腺体都在向宋郃谦传达着一个信息:这是一个陌生omega的身体。
不可置信。宋郃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他顿了片刻,关闭相机,手指犹豫了一下缓缓移到通讯的图标上。却在看到主屏幕上方的日期时戛然而止。
20**年9月30日。
这一觉他睡了六年。
准确来说,是他死了六年。
终于意识到这点的宋郃谦手上停止了动作,也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不能联系席淮途。毕竟生前出海的目的之一,是离开席淮途。
宋郃谦短暂地陷入了停滞状态,重生、omega、孩子……信息过载,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宋郃谦重新陷入昏迷,他认为这是个梦,或者是他的幻想。
模糊间听到了医生过来检查,失忆、信息素停止释放、不确定能否回忆起来、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等一些话语断断续续地传来。他无力一一分析,只祈祷着醒来回到现实或者永远不再醒来。
上天并没有听到宋郃谦的祷告,悠悠转醒后宋郃谦依然还是病殃殃的omega。
大概三天,也可能是五天,宋郃谦才终于接受了重生为omega这个离奇的事实。
醒来后宋郃谦又做了全面的检查,隔了一天,宋郃谦和祝菱出现在唐医生办公室做病情交谈。
他的主治医生是位四十出头的omega,前几日昏迷时,宋郃谦模糊听到的就是他给出的初步诊断。
“从图像上看,脑组织没有任何损伤,诊断结果不再多说,今天我们主要说腺体问题。”
解离性失忆——心理因素导致的失忆,比物理创伤更为复杂。这也为现在的宋郃谦提供了掩护。
只有宋郃谦知道是因为自己“住”了进来。
唐医生表情凝重,宋郃谦虽然是个没有腺体的beta,却也知道腺体对alpha和omega的重要性。
Alpha、omega与beta的最大不同就是拥有腺体。腺体产生并释放信息素,形成AO之间独特的交流。它掌握着alpha的易感期和omega的发热期,通过标记腺体AO之间可以建立强烈的链接。
这个位置出了问题,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腺体外部恢复需要一个月,但内部情况非常糟糕。”唐医生推了推眼镜,“你的信息素至今为止已经停止释放半个月,这证明你的腺体已经停止了工作。要知道腺体是连接着内分泌、神经和循环系统的关键枢纽,它的停摆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同为omega,祝菱不由得揪心,追问“会有什么影响?”
“首先,也是影响最小的停止分泌信息素,也闻不到别人的信息素,就像现在这样失去信息素交流。”
这点显而易见。
“紧接着生理层面,会出现发热期紊乱或者消失,这种消失指的是转为一种静默生理周期的状态,omega仍会出现发热阵痛的现象,患者通常在这一阶段起情绪波动不稳定,同时伴随各种未知状况。”
“其次,腺体萎缩。信息素逆流,腺体区域产生慢性疼痛。内分泌失调产生全身性牵连。你的身体会把腺体视作坏死组织,发起免疫攻击,到这里往往需要手术干涉。”
祝菱颤声问道:“是需要腺体摘除吗?”
唐医生不忍道:“是的。”
腺体摘除是一项死亡率极高的手术。
“没有治疗的方法吗?”宋郃谦意识到自己还会有丧生的风险,问道。
“很遗憾,还没有能有效阻止腺体萎缩的方法,只能通过药物减轻患者负担。”
“那这个周期,会有多久?”
“通常会在六个月到一年。不排除会有向好的可能,但还是提醒患者做好心理准备。”
祝菱最终还是没忍住痛哭出声。
而宋郃谦作为一个死过的beta,接受这个噩耗的速度比重生为omega要快。
十月下旬,是宋郃谦出院的日子。
祝菱得空了会在宋郃谦病床边回忆过往,希望能够唤起他的记忆,根据这些信息,宋郃谦不难拼凑出omega的过往。
司乘,不满19岁的omega。父亲早些年被查出肝癌,今年好不容易等来肝脏供体做上手术,却死在了并发症上。治病费使得小家庭负债累累,最终人财两空。
至于小豆丁,小名星星。NICU活下来的早产儿,姐姐的遗子。亲生父亲至今未知,一家人不忍心小孩儿生下来无父无母,多次商议后年仅十七岁的司乘成了星星的爹。由祝菱先作为监护人,待司乘到了符合法律规定的过继年龄,再将监护权转移。
宋郃谦心里叹了口气,司乘已去的真相无疑会给祝菱带来最后一击,理智和同情占了上风,宋郃谦只能暂时扮演好司乘这个角色。
祝菱忙前忙后办好出院手续,又和医生核对了下次复查的时间,离开时难得打了车。
租的房子离医院稍远,老破小三楼的两室一厅,已经是祝菱再三斟酌能够承担的极限。
“那间是你的,刚打扫过。”祝菱指着手边的卧室,又看了眼挂钟,“已经到饭点了,小乖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都行。”宋郃谦昏迷许久,住院期间清汤寡水,早就开始怀念美味珍馐。但到底他现在还算是“客人”,不好过多麻烦。
祝菱“哎呀”一声,自顾自地嘟囔起来,“素炒西蓝花,再来一个菌菇豆腐汤,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菜……”
祝菱边翻找边絮叨,宋郃谦静静听着,准备去厨房打下手。结果被祝菱发现,立马制止了他。
“去去去,回房间等着,之前你用过的旧手机放在了卧室床头,没事做去翻翻手机,看能不能想起来点什么。”
宋郃谦被推出厨房,星星从客厅哒哒跑过来,黏上宋郃谦的小腿,两人一个黏一个躲,以星星被拒之门外告终。
摔坏的手机和旧手机叠放在一起,好在SIM卡还能用,宋郃谦把卡插进旧手机,开机键按下去,屏幕迟钝地散发光亮。
开机速度有些缓慢,但在宋郃谦这个六年前的“老人”面前并没有影响。
顺畅开机,手机上方猛地跳出一条短信。
“一百二十万明日最后期限。”
宋郃谦知道司乘家里有负债,具体数字却从来没听祝菱提过,此时看到这个数字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司乘这里也会有这么大一笔负债。
现在这个家怕是零头都拿不出来。
“你是?”宋郃谦试探着回复了两个字。
信息刚发出就得到了电话回复。
“老子的声音能听出来吗?”
宋郃谦微微皱眉,对对方的粗鲁有感到不适,还是回道:“我车祸失忆,听不出来。”
那头嗤笑一声,“听说了,你别是为了躲债装的吧。”
“有医生的诊断书。”
那头“啧”了一声,像是没遇到过这种状况,“这样,明天晚上八点钟来一趟索斯圣德公馆,不来去你家里请你喽。”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没给宋郃谦任何回旋的余地。
饭桌上宋郃谦主动提起家里负债情况时祝菱显得十分意外。
“加在一起将近两百万。”祝菱叹了口气,“明细和欠条都在电视机柜的账本里。”
似是想到了什么,祝菱放下手中的碗筷,“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是你那个朋友在催债吗?”
宋郃谦隐隐觉得祝菱口中的“朋友”和方才的电话有关,“哪个朋友?”
“你说是之前在会所认识的朋友,具体叫什么之前也没告诉我,不过家境应该不错,你爸爸做手术的时候他一下拿给了你六十万呢。”
“六十万?在这之前呢?还有没有借过他的钱。”短信里提及的可是一百二十万。
“没了。这些年陆陆续续欠下的钱主要都是我找亲戚和你外婆家借的,这次手术实在凑不出,你说会想办法,结果第二天就打过来这么大一笔钱。”祝菱提起此事又陷入自责,本来还算轻松的氛围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欠条吗?”
“当时问过,你说有转账记录。”祝菱回想了一下,看到自家孩子沉思的模样不由紧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吃饭吧。”
宋郃谦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陌生的环境他非常不适应。深思熟虑,防止明日电话里的人找上门来,也为了搞清楚具体情况,宋郃谦也只能决定按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