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同梦身居高位多年,身外之物早就被她看作过眼云烟,和佛家的“色即是空”异曲同工。她打扮、行为都很气派,不修边幅的一面恐怕也只有在这梵空阁内能得见了。
这层也是十分拥挤,不过不像藏书处那样杂乱,是一间一间房,紧闭着门。青房没有再催促他们,转了几个弯来到最里头,她抬起手,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微顿,眼神不自觉瞟向身后。江定生这时没有落后,看着她的动作若有所思。
青房很快调整好,“笃、笃——”两声,她把门推开。
“师父,他们到了。”青房让出一条路。
这间屋子是裴鉴之在梵空阁见到最整洁宽敞的。
韩同梦坐在窗边,那时青房和应琅平日下棋的地方。屋子里没有起居的地方,看来这位掌门还没有不拘小节到在住处会客的程度。
她的目光越过裴鉴之,落在后面的江定生身上。
平心而论,这位传说中的仙人除了样貌万里挑一之外,别的与修士、凡人也没什么不同,至少不见三头六臂、尖耳竖瞳……也是,他是从凡人飞升成仙的。
裴鉴之搞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既然这么怀疑江定生,为什么还要来一出会谈?这种事还能坐下来商量吗?
江定生停在裴鉴之身边,提醒道:“别想了,这楼中的法阵说不准能困住我们。”
裴鉴之一惊,光明正大地说起悄悄话:“那你还进来?!”
……怎么连自己的安危生死都不在意?
他果然没有丝毫危机意识,还在说些题外话:“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裴鉴之转过头,真的不理他了。
韩同梦没有让他们坐下的意思,裴鉴之不想跟她客气,目光环绕一圈,找到两个位置,走过去时还差点拉上江定生。刚才江定生那番话透了底,这老奸巨猾的听了一定更放心了:什么青衣仙,数万年过去,曾经再怎么睥睨众生,如今也得忌惮她三分。
当然,这都是裴鉴之臆想的——韩同梦修无情道,哪儿来那么多丰富的情感?
江定生旁若无人,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韩同梦,径直走到裴鉴之旁边坐下。
青房在门口站着,看他更加不顺眼:“传闻青衣仙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今日所为真叫人难以置信,不像是相府出身的公子呢。”
裴鉴之听着刺耳,明明知道江定生不会放在心上,还是要出言维护:“青房,你好歹也是凤栖林大弟子,说这种话就合适了吗?”
青房怒道:“裴鉴之,你就非得这么护着他?!他一个仙人,跟着你四处奔走,能安什么好心?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裴鉴之心道:我护着他?分明是他一直护着我。
“少多管闲事,我们还是说些该说的吧。”
他看向韩同梦:“韩掌门,你闭口不言是什么意思?”
韩同梦抬眼……她只是在等他们把话讲完。
青房也要护着自己师父:“你从进门来就说个不停,我师父有开口的机会?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
裴鉴之拍案而起:“你跟我排资论辈?那好啊,在座的诸位都给他行个大礼吧!”他挑起下巴指向江定生。
两人心里都怀着一些被欺骗背叛的怨愤,口角之战一触即发,两位“长辈”也被当成武器丢来丢去。
“好了,”韩同梦先看不下去,“青房,到这边坐下。”
青房冷哼一声,坐到韩同梦身边,眉目仍是不善。
韩同梦的打量十分纯粹,无论是看江定生这个传说中的仙人,还是他这个不着调的少主,从她眼里都看不出任何揣度或者审视的意味。这目光很轻,但不是江定生那种处变不惊的轻,就好像世间万事万物在她眼中都没有任何分别,仙人或少主,跟雨露或花草没什么两样。
无情之道,并非是让人彻骨冰寒的“冷”,而是无可奈何的“空”。
裴鉴之想:也不知道青房是怎么跟他们这群人一同生活的。
哦对,应琅长老不修无情道,他们关系不错,也算有个出口。
韩同梦开口,似古井无波:“不久前我派举办入门大选,二位隐瞒身份前来,是为了福地中的宝物吧?”
恭先之死火烧眉毛,她提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
韩同梦继续道:“那宝物是万年前凤栖林开山师祖留下的,一代一代过去,还没有人见过石阵底下是什么。此物于凤栖林无益,物归原主就是最好的去处——只是,在下能否有幸一睹法器真容呢?”
梵空阁四周都是林子,高处鸟鸣阵阵。裴鉴之和江定生离她们不算远,恰好坐在背光处,烛台感知到光线太暗,自己亮起来。
“且不说我们有没有拿走那所谓的宝物,”裴鉴之警惕,“就算东西在我们手上,韩掌门,你就应该感兴趣吗?”
不应该。若照她所言,东栏雪在这儿放了数万年都没人动过分毫心思,那她一个修无情道的大家,就更不会有“好奇”这样的想法了。让江定生拿出东栏雪,怎么可能是看看这么简单?
虽说东栏雪只听江定生一人召唤,但凤栖林跟它的纠葛如此深,万一找到了什么方法影响东栏雪、进而伤害江定生呢?
他朝江定生看一眼,给了个警告,省得他再觉得无所谓,转眼就把东西掏出来。
青房的脸色更差了:“裴鉴之,你还没当上照沧波掌门呢,说话这么嚣张?”
跟韩同梦比起来确实是嚣张,和青房倒是不相上下。
裴鉴之有些感慨:原来他以为无情道修士都冷硬无礼,看来是曾经没遇到韩同梦这样的聪明人。果然啊,修者为人如何是跟所修之道没有必然联系的。
韩同梦对此没说什么,淡定地谈起恭先:“裴少主,你跟广安侯早在大选时就见过,在那以后,三位还有什么交集吗?”
裴鉴之对她这审犯人一样的行为很不满,可没等他发话,江定生先表了态。
眼神相触的一瞬间,韩同梦顿觉遍体生寒。屋内还是烛光融融,她周身却仿佛淬了冰。单从心理上来讲,她是不怕江定生的,但身体面对危机本能反应无法阻绝。
韩同梦往青房那边送了些法力,绕在青房周围,形成一层无光无色的护阵。
“你修道无情,做事本该果断,虚与委蛇实乃误道。说了这么多,韩掌门,你叫我们来无非就是想知道是不是我造出的这桩惨案,无论是否,你都会想方设法困住我。”
江定生说着,斩灭一丛烛台上高高跃起的火苗:“恭先的事我没有插手过,你敢把他绑来凤栖林,想必已经做好跟王道对垒的准备了,这时候抓着照沧波不放,是想推人出去当挡箭牌吗?”
青房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扛着冰火两重天跟他对峙:“你说你没插手就是真的没插手吗?那我也跟你坦言,恭先之死不是凤栖林的手笔,我们也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江定生冷淡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抹寒潭更让人惊心动魄:“你们?在湖底看守的,是贵派长老应琅吧?他现在在哪儿?”
“你不必如此,我师叔他也受了伤。况且,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韩同梦没说话,在一旁皱起眉。
江定生:“你既然这么笃定信任,那我问你,应琅拜入凤栖林,为何不修无情道?”
裴鉴之一瞬间也没懂他的意思:凡人大多不想断绝七情,虽说应琅入了凤栖林,但修什么道法不还是看他自己想不想吗?他若是不奢求达到至臻之境,也不必一定要学凤栖林最擅长的无情道吧?
青房却没跟他想到一块儿去,霎时白了脸。
裴鉴之不清楚江定生话里的意思,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江定生没给她留退路:“你,为何没有修无情道?”
青房为什么不修无情道……因为她根本修不了!
偌大一个凤栖林,为什么非无情道修者屈指可数?
——因为在梧桐谷,修什么道根本就不是自在的选择,先师韦离早就立下了问道无情的规矩!
修此道者,须无凡尘杂念,六根清净,争得无欲无求。青房刚入门时,韩同梦是要让她跟随自己修无情道的,但青房俗念不断,根本入不了道。
应琅自然也是如此,但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位师叔的人情纠葛。可这也正常,又有谁知道她的凡念未断处呢?
青房厉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凤栖林从未向外透露过,否则恭先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找自在。
裴鉴之专注看着此时的江定生,他气压沉沉,抬眼间全是不屑一顾的睥睨之姿,白衣出尘,却有霸主之态。
他薄唇轻启,冷冷道:“我为仙,你为人。我知道些你们所谓的秘密,何必惊讶?空在这里惊惧,不如说说,你们既然不准备对恭先做什么,为什么还要绑他来?”
韩同梦抬手,制止青房:“盟会一事二位已然知晓,话已至此,我们也不必再藏——王道投机长生秘术,对四派不满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