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侯爷的胆子还没有大到这种地步。恭先尽力显得自己不心虚,卖了个拙劣的疑惑脸,装作听不懂:“我在房中,怎么会碰到别人?……是有谁来了吗?”
他这点伎俩当然糊弄不过城府赛他几个深的侍从,只见那人笑道:“是属下多嘴。不过这月下酒肆今夜确实是蓬荜生辉——听闻照沧波少主,也在这里住下。”
恭先哪里不知道自己骗不过?只是体面总还要留着。他硬着头皮继续:“这么巧,现下夜深了,我们也不好叨扰,不过既然遇到,明日便去拜会一番吧。”
侍从应声,终于退了出去。
恭先看着他关上门,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有了着落,长长叹出一口气。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注】。梦里都想的逍遥快意连影子都没有,避之不及的尔虞我诈却对他趋之若鹜。
盟会……这差事怎么会落在他的头上?皇帝明明也没有多信任自己这个侄子,身边跟的全是眼线,一静一动都有人看着。
这是在磨练他,还是想故意挑他的错,抑或是……从他身上对别人下手?
恭先没甚滋味地咬一口糕点,被甜得嘴里发麻,又放回去。
也是,自己看着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棒槌,多少能让那些谨慎的修士放点心……只是,陛下为什么不与自己说明白呢?
他使者的名号听着响亮,但说白了就是个光鲜亮丽的信差,手里除了几封请柬和几车登门礼,什么都没有,更不清楚这盟会究竟是何方妖孽——冠冕堂皇的名头当然只是个说辞,谁知道皇帝想干什么。到时见了那些横眉冷对的掌门人,只能照着别人教给自己的几句车轱辘话来回说,但愿不要被扫地出门。
来之前,母亲叮嘱他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守好自己的本分。
可“本分”是什么呢?夫子讲“仰不愧于天,付不怍于人”【注】,这样的圣人之道,不是王道一直教导百姓的吗?这样的本分,似乎跟母亲说的大相径庭。
恭先和衣躺在床上,疲惫地闭上眼。
他毕竟算个当事人,再蠢也看得出来:皇帝这样藏着掖着,做的事恐怕有违天理伦常。
……这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了,睡吧。
他又坐起来,也不知怎么想的要亲手熄灯。
灯从近处开始灭,渐渐的,等他来到最后一盏灯前时,背后已是一片漆黑。恭先低下头,把这唯一的光源吹灭,一脸哀衰转身。
这一转身直接吓掉他半条魂——本该空荡的室内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人,正堵在他身后,看他回头,露出阴森的笑脸:“你好啊。”
恭先仿佛一个被掐了脖子的鸡,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对面那貌美又森然的女鬼一手抚上他的眼,广安侯两眼一黑,人事不知。
***
裴鉴之是被阳光刺醒的。他前一天晚上睡得好得出奇,在他闭眼前,还以为跟江定生这王八蛋同床共枕得整宿失眠……这也算某种程度上的事与愿违吧?
少主缓缓睁开惺松的睡眼。
……
“你醒了还不起来?”
江定生正眼含笑意看着他。昨夜的种种尴尬还生动的很,裴鉴之丢脸太多,厚脸皮或许已被磨没了,只能先发制人,妄想打他个措手不及。
江定生为自己开脱:“我一动,头发说不定越缠越紧。为了不扰你清梦,只能等着。”
裴鉴之抓了把头发给他:“现在解。”
江定生从善如流接过来,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两人黑发中搅动,不知是裴鉴之自己心里有鬼还是江定生真的行为不端,他总觉得这画面有伤风化。
于是裴少主继续作威作福:“你昨天怎么缠的发绳?手艺这么差。”
江定生任劳任怨。不过他手艺确实太差,一不小心扯到了裴鉴之金贵的头发。
裴鉴之捂着脑袋,眼泪都要出来了:“江定生!”
江定生面上惭愧:“抱歉,我轻一点。”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也不知道他俩的头发到底纠缠到了什么程度,江定生来来回回整理了半天才弄好,裴鉴之差点再睡过去。
终于恢复自由身,裴鉴之立马从榻上下来,着急忙慌找了镜子检查自己的秀发有没有受难。他反反复复照了许久,总算确认江定生没有趁机对他下毒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发绳美则美矣,一出差错可真是害人不浅。裴鉴之吃一堑长一智,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买这个东西。他对着镜子想要取下来,又受到阻挠:戴的时候都不是他本人动的手,现下要取他也没那个本事。
裴鉴之挣扎半天,还是觉得头发比面子金贵,只能不计前尘,笑眯眯求助。
“仙君,能帮我把这东西取下来吗?”
江定生刚被逃下床的歹徒踩一脚,居然给台阶就下。他随手一挥换了身新袍子,白得五彩缤纷,可能意在闪花裴鉴之的眼。
他走近,把裴鉴之的脸转回去对着镜面,边动手边说:“今早有人来了。”
裴鉴之眉毛一挑:“青房?”
江定生否定:“不是。他们要破门,被我挡在外头,现在应该还在。”
裴鉴之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江定生是怎么说得这么波澜不惊的?!
他牙疼似的闭目:“……是什么人?”
他大概也猜到了,只再确认一遍。
江定生淡淡道:“皇帝的人。”
裴鉴之刚养好的精神又萎靡下去:“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来登门也无可厚非。昨晚……”他还以为是恭先带人来兴师问罪。
显然这次他想错了,江定生彻底拆下发绳,往他头上固定了根簪子,打断他。
“恭先失踪了。”
裴鉴之骤然睁眼。
***
“少主的面子也太大了,鄙人在外头心急如焚,你们居然在里头睡觉吗?”恭先那位侍从言语冷锐,连一句佯装的客套都没有,当下就要兴师问罪。
裴鉴之在小厅的另一侧坐着,面色也不好看。
“广安侯失踪,确实是件大事。不过这事是你们皇宫的,不是我的,也不是照沧波的。真是心急如焚,就该动作快些去找。寻我的不痛快——也不知是谁以为自己面子大。”
青房在他左侧坐着,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
除了江定生岿然不动,屋内其余人都对她怒目而视。
青房捞了手里的池边树两把,讪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裴鉴之这硬骨头终于露出真面目,可把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狐朋狗友逗了个痛快。
那侍从也想分毫不让,但他到底只是个侍卫,此去还要和照沧波结盟,不好闹得太僵。最开始的冷嘲热讽,也只是个人人心知肚明的试探。
只可惜这试探的走向没按照他的想法来。
他冷哼一声,做出一副受纨绔欺压又不得不低头的清高样:“看来是在下无礼了。不过兹事体大,还请少主多多担待,配合一二。”
裴鉴之倚在靠背上,看秽物一样看他:“配合?广安侯在扬州丢了,你不去找扬州的话事人,反倒要我一个闲游之人配合,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怀疑谁就搜查谁,皇帝的人要查到他的头上,显然是把他列为第一等嫌犯。裴鉴之才不会吃这个哑巴亏,他在这种事上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被心怀鬼胎之人当奸邪污蔑,裴少主有一瞬间真想宰了他。
那侍从总算明白了这人惹不起——即便他是个没有修为的废物。他看了在另一旁坐着的江定生一眼,还要把话说完:“少主恕罪。府衙和竹西苑那边已经派人去了。只是侯爷失踪一事实在蹊跷,月下酒肆不可不查。”他顿了顿,忽视掉裴鉴之又黑了几分的脸色,“听闻二位昨夜订了两间上房,怎么又住到一屋去了?”
这便是要开始审问了。
青房早就被问过一轮,在一旁低头不语,作壁上观。江定生全听他的意见,裴鉴之没让他开口他也不说话。室内太过安静,越发显得剑拔弩张。
裴鉴之冷笑道:“我跟谁住还要经过你点头?你一大早在我门前兴师动众,现在可是找到什么证据了?”
侍从眉心一跳:他没有修为,怎么知道我派人去了房中?
看来这位传闻中只知风花雪月的裴少主并非全无本领,至少心眼子多得吓人。
他试探着说:“事态紧急,我等奉命保护侯爷,出了这档子事,实在惶恐。行事有些不合规矩,少主见谅。”
少主心眼极小,丝毫不懂得“见谅”。他站起来,不奉陪了:“大人说笑了,我哪儿能给你们立什么规矩,这里是扬州城,当然要听你们的规矩。阁下毕竟是皇帝的身边人,倒是我不识时务。既然在下给你们添了这么多堵,接下来也就不在各位面前碍眼了,告辞。”
他说完抬脚就走,不给屋里人反应的机会——当然,就算他给了机会,这群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那侍从看他出门,想回头打量一旁的江定生,这位不知深浅的角色却已经不见了。
青房看这出戏到头,装模作样也告辞离开。
1.“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出自陶渊明《杂诗》。
2.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出自《孟子·公孙丑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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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