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年前,扬州还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镇,沧海桑田,如今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人间繁华之都。几人易容后下了车马,顺着人潮到城中。
裴鉴之来过竹西苑,但没在城中转过,韵清被囚禁在宫中许久,更是全然不知这地方已经声名如雷,也是四顾茫然。相比之下,江定生走得十分从容,信步闲庭,也不张望,好似对这里了如指掌。
裴鉴之跟在他身侧,边看道路两侧的摊子边用余光观察江定生。
按理说,这人数万年未曾面世,行动起来多多少少也该有些迟缓,但他们一路到扬州,顺得不能再顺。九重宫禁之中他们没有迷路,繁华市镇里江定生仍旧不假思索……到底是因为他神力滔天,还是别的什么?
裴鉴之想着,计上心来。
“江定生,”他拉住人,目光转向北面小巷,“这路上人太多了,我们走小道呗。”
江定生微笑点头,遂他的意:“好。”
“我们要不要找个人问一下竹西苑怎么走?”韵清问。
裴鉴之不认同道:“容易引人耳目。”
韵清:“你知道怎么走?”她看看幽暗的巷子。
他不知道,但观察过一路,裴鉴之大概看明白这里的布局,就算沿着小巷走不到目的地,他也能带着两人走回主路。裴鉴之笑回:“走了就知道了。这不是还有他在嘛。”
他朝江定生示意。
江定生颔首:“走吧。”
裴鉴之把韵清推到自己前面:“我断后。”
这两位对对方意见估计都很大,一前一后隔得老远。裴鉴之稳稳缀在后面,场景安静得诡异。他眸色暗了暗,看着前方两个背影出神。
韵清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的孤家寡人,什么都不怕。她这么聪明,又跟江定生合不来,居然没发觉、不拆穿他的不对劲?真是奇了怪了。自从裴鉴之送老伯回来,他们的氛围就有些不对,像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的模样。
这说明韵清在“让步”。她此前多次对江定生针尖麦芒,现在竟然要跟他花开两朵天各一方,说其中没猫腻——别逗了。
裴鉴之想起他赶到时韵清血流如注的掌心,那时江定生目光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他靠近因没听清问了一句,但很快韵清的伤口转移了注意力,三言两语又把问题抛到脑后……江定生到底说了什么?他曾以为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现在想想,存疑。
难道江定生不满韵清这些天的所言所为,趁着施法报复威胁她?
裴鉴之皱起眉,眼中冷意更甚。
这样解释就合理多了。
那江定生为什么对她不满?仅仅因为韵清不把他放在眼里?裴鉴之自己摇摇头——好像也不至于。
……是因为韵清向他揭开了江定生“琉璃心”的事?这更不对了。
如果韵清说的是真的,江定生无情无欲,那他真的会因为这些话有了脾气,还专程这么大费周章地避着裴鉴之去报复?如果韵清说的是假的,那江定生就更没有理由因为这个去为难她,这位神仙的心眼也没有小到这种程度。
这两人从前好像没什么交集,只是听说、知道对方的样子,想必没什么前仇旧恨。那么,江定生为难她,问题不出在江定生本人身上,也不是真的针对韵清……裴鉴之想到这里,突然停了一步。
江定生偏了一下头,裴鉴之继续走。
他觉得有些惊悚:难不成是因为自己?!
好在裴鉴之海纳百川,暂时也能勉强接受。他深呼一口气,继续琢磨。
好,那就假设是因为自己——江定生因为自己的某些事迁怒到了韵清身上。
——但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啊?!他招谁惹谁了??
裴少主立马不接受这个假设:他本人绝对没问题。
想不通就不想了,江定生这厮真难搞。
他出了神,情绪起起伏伏,没注意前面两人转了弯,低着头继续往前。正心烦,突然被人一拉,扑进一个清冽温暖的怀中。
裴鉴之这才抬起头,擦着江定生的下巴愣住。
“在想什么?”江定生把他扶好,“差点撞墙了。”
裴鉴之转头一看,前方果然是一堵墙,要是没有江定生拉他,肯定要撞到他英俊潇洒的脸蛋!
“多谢多谢!”裴鉴之真心实意。
江定生被他这模样逗乐,轻笑一声,拉住他的手腕带着走。另一边,韵清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裴鉴之看她一眼,在江定生发现之前收回目光。
算了,管你们有什么破事。
“这是转到什么地方来了?”裴鉴之问。
“不知道。”
裴鉴之不信:“你跟指南针似的,能不知道?”
江定生挑眉:“你这是在夸我?”
裴鉴之:“不是。”
江定生兀自微笑:“谢谢抬爱。马上就要到了。”
又转过几个弯,视野渐渐开阔,终于,他们走到了临河街头。
河对面,华灯初上,重楼高耸,几人站在暗处,对面码头站着两个守卫,时不时看向对岸。三人易容后都是一身夜行衣,不知是因为这个还是江定生又施了隐身术,他们没有被发现。
这河面极宽,他们所在的河岸一条船也没有,就算有也不能顶着对面的巡视划过去。裴鉴之之前以照沧波少主的身份来,是被他们的船接过去的,当时也没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要偷鸡摸狗潜入竹西苑,还真没注意有什么别的路径。
对面看似只有几个看门守卫,实则暗中布防森严,重楼之上,有许多暗卫跟他们一样隐藏在暗处,时刻准备给不速之客割喉。从前这里防备没这么森严。
裴鉴之问:“仙君,我们游过去吗?”
江定生一脸正经:“你想游泳的话,也可以。”
韵清:“……”
裴鉴之:“我想回照沧波。”
江定生:“那不行。”
裴鉴之:“看来你对我也不是真爱,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
江定生又笑,没有一点无情无欲的样子:“孽缘嘛,有点曲折再正常不过。”
裴鉴之不跟他闹了:“到底怎么走?快说。”
一言不合就翻脸在裴少主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偏偏承受者一点也不觉得不情愿,甚至乐意之至。
“一炷香之后会有人来,我们混进去,跟他们一起坐船。”江定生说话时看也不看韵清一眼,仿佛行动者就他们两个。
韵清沉静了不少,轻声提问:“怎么混进去?等他们走到这里,我们再行动不是被对岸看得一清二楚吗?”
裴鉴之怕江定生再对她不满,在后头接道:“我也想问。”
江定生好像没注意到他的目的,解答道:“隐身术。不动手,只是趁个船。”
韵清不再说话。
裴鉴之也点点头,靠在墙边等待。
天色更暗了,终于,不远处传来动静,有人来了。
江定生握上他的手腕:“走。”
裴鉴之叫上韵清:“走了。”
不远处走出一队人,前前后后大概有二十来号。最前头那位大概是他们的领头人,对着对岸遥遥举出一只令牌,对岸守卫隔着老远作了个揖,立刻招手让人备船。
韵清抬起头,正好看到这一幕,瞳孔一缩。
“等等——!”她站住,看着江定生,眼神里竟然又有了之前面对此人时的狠厉,“他们是皇帝的人。”
江定生侧首回应,十分漫不经心:“怎么?”
裴鉴之一惊,脱口而出:“韵清姐姐,你误会了,我们跟王道没有暗度陈仓,碰到他们只是巧合……”他反应极快,立马看出韵清怀疑他们要把她送入虎口。
韵清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实际上她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目光只在裴鉴之身上留了一瞬:“你知道什么?”韵清看江定生,一字一句,“你一直知道他们的动作。”
江定生根本没理她,看着裴鉴之维护自己,十分高兴。
裴鉴之说这话完全是下意识,看江定生只管放火不管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耐着性子劝:“对面的船就要到了。韵清,我们没理由害你。”
韵清孤家寡人,就算他们真的要做什么也没办法。她压下不安,又问:“这是最后一处仙元了吧?”
江定生终于回她:“是。”
裴鉴之在一旁目光殷切。
韵清抬起脚,走到了那一队人末尾。
裴鉴之悄声问江定生:“就这两处?”他还以为至少要跑五六个地方呢。
江定生边走边说:“‘仙元四散’这种说法,更主要是说仙京和整个仙人群体,不是说每个神仙的仙元都碎掉。人们以讹传讹,误会了。”
裴鉴之讪讪点头,心想自己幸好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不然真是要闹笑话。
他们混在这队人中间,一人选了一个幸运儿,跟着他们的步子一起落到船上,果然没被发觉。
裴鉴之紧贴着江定生,生怕被他们碰到,幸好这些人纪律严明,个个站得板直,动都不动一下,也免去了许多风险。
裴鉴之正要松一口气,那领头人突然皱眉。
“这船的吃水有问题。”他说。
前来接应的守卫向船外看,随即对视一眼,抽刀出鞘,在船上走动起来。
裴鉴之眼看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头一紧,回握住江定生不知何时缠上的手。
江定生垂眼,嘴角勾起,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没事。”他说完把手松开,从裴鉴之身后把人搂进怀中,跟他贴的严丝合缝,下巴搁在他肩头,继续道,“贴紧些。”
裴鉴之被抱得身形僵滞,闭上眼睛狠了狠心向后靠得更近,他仰起脖颈,两人脸颊贴在一起。
他在心中默念:这是在保护我不被发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