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龙般的巨桥横跨阴阳两界,斑驳的锈迹松松垮垮挂在桥栏上 ,汹涌澎湃的蓝黑色河水发疯似地拍着河畔。
当清澈的忘川水从天边流下路过地府时,凡人有罪的灵魂将被净化,最后只剩下流淌着的无数的罪孽来到奈何桥,不再流走。
地府没有太阳,无数不灭的透明灵魂燃烧悬在天空,散发出苍白的,微凉的光芒。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奈何桥边的角落,一个清瘦身影懒懒地靠着墙,身上是破破烂烂的棉麻质地,灰黑色的斗篷遮住面容。
前面是条破烂的横幅,上面写着“汤中贵族 忘川西施”八个鎏金大字,笔画苍劲有力,铁钩银划,不难看出是出于大家手笔。
咕噜咕噜的闷泡声从锅中传来,翻涌着的乌黑色液体被木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乍一看和忘川水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像老鼠药。
温止毫无征兆地低头,突然惊醒,那从斗篷中漏出来的上半截眼睛看着汤从空洞慢慢回神,叹了口气。
她昨天被一个买孟婆汤的老鬼用假功德值诈了回,本就心情不好,之后又被租房子的多敲诈一笔。关键她还没居住证,也只能吃了这个亏。
温止闭上眼睛,用指骨按揉着鼻梁侧部,缓缓吐出一口气。
怎么就那么难呢。
在地府,呆满三十年才能获得居住证,其作用包括但不限于买房,谈恋爱,出个门走个传送阵……
虽然她已经尽力理解这些,但说实话,这些真不是一般鬼能受得了的。
就拿谈恋爱也要居住证这件事来说,这周她都听到三对小情侣为在一起选择投畜生道的了。
不过这些都与温止无关,即使她真的呆够了三十年,大抵也不会有一张居住证。
因为她属于叶虫——地府中缺失记忆或魂魄的贱鬼,是不配拥有居住证的。
斗篷下的唇绷直,温止垂着眸将特制的药粉倒入其中,看着雪白的粉末一点点被黑色液体淹没。
还是要快点,幻觉加重了。她最起码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吧,总不能彻底疯后被驱逐出去。
出现幻觉其实是早有征兆的。
如同总是湿着头发睡觉的人会偏头疼一样,随着忘川河畔的风一遍遍刮向岸边,那些丰盈又沉闷的水汽缓慢蚕食着身上隐形的枷锁。
一些她完全没有印象的东西悄无声息来到她的身边,变幻出令人难以分清的幻觉,会行动,会交谈,于温止而言确实是难以分清的。
她尽可能平常又谨慎对待这些幻觉,过程可能有些偏于常理,但好在没有造成什么实际性的损失。
而这看似微小的一件件事,落到他人眼中,便是发疯的前兆。
她也尝试了不少方法,见了不少鬼巫,却无济于事。
可以说想要居住证已经是退一步的结果,十六年前她刚死的时候,仗着半神级别的修为,如同一只羽翼结实有力的鹰,随性自由。
但如今她经常出现幻觉,一个普通的鬼在地府都寸步难行,更何况一个有精神病的叶虫。
最优的方法便是找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慢慢调整过来,到那时是盘是卧照样还是她说了算。
好在地府中没什么善茬,居住证并非是完全不能拿到的。
在一万功德值面前,规定就是规定,但在千万功德值面前,规矩就是浮云。
这无疑是一笔大数目,一个平生乐善好施的人死后也仅仅是获得几千功德值。所以卖孟婆汤很久之前就不是主业了。
旁边传来脚步声,温止手中的动作顿住,余光中高挑的身影在她面前停下,静静地看着她,一枚古铜色令牌伸到她眼前。
腾蛇戏珠的花纹中央刻了一个“常”字。黑无常的“无常令”。
“鬼民温止,有鬼举报你曾于三日前在清风茶馆虐杀七十九只鬼。是否属实?”
温止倒没有出现什么过激或惊讶的表情,将木勺搁置在一旁,抽出张手帕擦了擦手,抬起头与他对视。
半晌,她回答。
“属实。”
这还真不是她暗地里的赚功德值干的缺德事,甚至,起因还是好的。
前段时间幻觉再次加重后,温止感觉自己应该是压力过大了,找人倾诉一下说不定会好一些。
于是她踏入了清风茶馆。
黄花梨木地板散发着羊脂玉一样的淡淡光泽,馆中上方飘着的流浪灵魂呈现出昏黄色的光芒。
墙壁上名画似乎与这个氛围融为一体,带着刺绣的纱布因为风向外轻轻飘着,整个茶馆散发出奢靡又安详的氛围。
温止还是穿着一贯的宽大简陋斗篷,找了个位置坐下,与周围的环境产生了极强的割裂感。
茶馆中很快多了些窃窃私语,一道道并不友好的眼神投在她身上。
她就像是散发着丑恶灵魂气味的东西,那些高贵的拥有居住证和大笔功德值的“圣人”对她指指点点。
“什么东西?”
二楼包厢,一个鬼没个正形地靠在红木椅上,搭在扶手的手上拨弄着一串成色姣好的玉串。
听出这位话中的不满,旁边来招待倒茶的鬼侍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底下的人没规矩,叶虫都往里面放,奴这就将其撵出去。”
他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一旁待着的人明白过来转身就要下来,却被一句轻飘飘的话制止。
“留着。有意思,这还是本宫第一次见贱民,没想到竟然有手有脚。”
跪着的鬼侍连忙站起来,谄媚地将手擦干净,帮他续上茶。
“贱民到底是贱民,纵使模样正常也不及殿下万分之一的风采。”
这位可是西区鬼王的独子,虽是难伺候了些,报酬却是不少的。
“你拿贱民和本宫比。”拨动珠子的手顿住,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鬼侍。
砰——
还保持着谄媚笑容的头颅砸到了地上。
温止沉默着拿着茶杯,周围议论的声音又没有避着她的意思,恶意流水般倾泻而下。
不认识她的,说的无非是一个叶虫凭什么出现在这里,多少了解一点的骂了声晦气,疯成这样怎么还活着。
捏着茶杯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显现出苍白的颜色。
这时,一双手隔着斗篷捂住她的耳朵,隔着轻薄的布料带着淡淡的体温,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
地府中的鬼是没有温度的。
温止瞳孔猛缩,茶杯因为巨大幅度扫到了地上,在地板上炸成碎片。
周围的鬼猛地尖叫。
只见这个疯子平白无故站了起来,宽大的斗篷遮住她的表情,瘦削修长的手从袖中伸了出来,两把长刀出现在手中。
断魂。
传闻断魂是上天界的高阶法器,刀面墨黑打底,上面镶嵌着玄天石碎片,沾血后玄天石液化流动,灿若星河。
又因其曾取忘川水炼制的原因,灵魂受不住刀灵反反复复的提纯,最终无法再生,因此名断魂。
直到万年前,断魂被熔断补天,刀势的风潮才慢慢褪去。
二楼,西鬼太子猛的站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正品,但这绝对到了天级!
地府不善战,大多处理已逝之事,对武器的品阶要求与修仙界相差无几。
但由于地府中材料较多的原因,出个一两品的法器还是比较常见的。
可一品以上的神级法器的概率就相当小了,更别提仿上古兵器的天级兵器。
温止站在原地,耳旁的温度突然离开,没有阻拦的尖叫声显得如此清晰刺耳。
她看着面前人形的鬼慢慢扭曲四肢,膨大身躯,长出黏腻的触角,瘤一样的斑点慢慢浮现在表面。
嘲弄的眼睛中瞳孔拉长,鬼火般注视着她,张开爪牙。
这不是鬼!这分明是魔!
魔族不是被封印了吗?他们逃出来潜伏在地府上层有什么阴谋!
她潜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可那些魔似乎是看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诡笑着向她冲来。温止的思考被生生中断,下意识举起刀。
直到最后一个魔死在刀下,蓝色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温止松了口气,抹了把脸。
浓郁的血腥味黑烟一样呛入口鼻,温止僵硬地摊开手,从染满红色血液的手的指缝中向下看,一地的鬼尸。
“温止,你作何解释?”
黑无常将令牌收回,似乎真的指望她能说出个什么东西。
以往鬼死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由此可以看出并不是鬼命不重要,而是他的命对于地府上层来说是条贱命。
所以她的解释无足轻重。
温止撩起眼皮,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黑无常,把他看得心里发怵。
如果不是上层施压,西区的那个鬼王的儿子被杀了,他也不愿来蹚这趟浑水。
事实上,自从温止来到地府时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生死簿只显示了她的名字性别和年龄,至于其他——
亲人,无;朋友,无;伴侣,无……
整的像是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一样。
之后多方调查也没发现什么,好在温止也很安分,这件事也算过去了,谁知道十六年之后竟然弄出来这种事。
“众鬼王商讨决定,遣你去阳间解决恶鬼生前未结心事,将功赎罪,你可愿意?”黑无常开口。
温止的眼中闪过诧异,这当然不可能是鬼王的恩典。
黑无常态度看似强硬,但仔细去看,他的下颌紧绷,倒像是,紧张。
温止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脸,想来想去,可能是她“有病”的形象已经传入众鬼心中。
但是,对于黑无常这种具有神位的鬼来说,她还没有自恋到仅凭一个有病就能让对方好说话的地步。
温止收回视线,食指无规律敲击着衣服。
她现在穿的还是那天去茶馆的衣服,上面的颜色比起之前淡了许多,不过那些血渍真是不好洗,现在还留着浅浅的印子。
“嗯。”
温止不咸不淡的答应,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与这些鬼闹掰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相比之下,活下去就挺好的了。她其实并不在乎原因是什么。
黑无常肉眼可见松了口气,连带着语速都快不少。
“每份任务完成后所得功德值全部属于你。”
这其实是极大的恩惠了,正常情况下,这种任务应该交给那些颇有些本领的鬼差,等到任务完成,再由地府分发功德值。
温止沉默着,与其相信他们有这么好心,更倾向于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让她完成这些任务。
一个连鬼都觉得有病的鬼,怎么完成那些已亡人浓重的遗憾。
他们可能只是为这些任务失败来找一个替罪羊罢了。
温止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种事很没有必要,有些时候双方都装聋扮哑未免也是种体面。。
“冥凉路三道口,从北数第七家,告诉它我不租房子了。”
黑无常愣了一下,随后答应道:“好。”
当黑无常打开通往人界的通道时,温止回头看了眼翻涌着的忘川河水,那种带着遗憾和欣喜的河水气息包裹着她前行。
这就是她呆了十六年的地方。
随着她一步步向前走,身上灰黑色的斗篷慢慢化成灰飘去,女人高耸如峰的鼻梁下薄唇轻轻抿着,乌黑如瀑的长发及腰。
温止掏出条发带,将头发低束起,小臂因为上抬露出并不显夸张的肌肉线条。
还阳
这是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她卖孟婆汤那么多年,听了过路人不少雄心壮志,真正轮到自己时反应倒没有这么激烈。
若说还阳后有什么想做的,大概就是希望把记忆找回来。
等到下次死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完整的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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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