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昆仑天机阁示警,预言大妖将出,祸乱人间,而救世之机隐于东南方位。
彼时,沈修竹与萧临风正游历大梁王都,接到师门传讯后不久,二人恰在酒楼歇脚,听得老板娘绘声绘色地说起青城山巫女的种种神异。
他们一眼看出,这老板娘周身气运不凡,是难得的贵人面相。既有师门预言在先,又见说书人命格贵重,二人当即决定改道东南,亲赴青城山一探虚实。
本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来这籍籍无名的山村碰碰运气,谁曾想,竟真在此地得见一位不世出的仙人。
昆仑预言关乎天机,不可轻易外泄。故而沈萧二人并未直言来意,只道大梁边境结界处妖兽异动频繁,恐有波及人间之患,清水村地近边界,或受冲击。他们听闻此地有巫女庇护,特来拜会,望能示警于村民,早做防备。
巫女云栖听罢,眸光沉静,仿佛早已知晓,缓声道:“我观天象,人间确将逢劫难。我既受此地香火,自当尽力护佑一方安宁。”
二人闻言,相视一眼,俱是喜上眉梢——若这位巫女真是预言中的救世之人,此次劫难定能平安度过。
不料,云栖话锋一转:“青城山深处沉眠着一位上古妖神,万年前曾与魔族血战,近日已然苏醒。若能请他下山,妖兽之乱,弹指可平。”
沈修竹闻言微怔。他自幼长于昆仑,博览典籍,确曾读过关于这位“妖神”的零星记载,只是……
传说那是一位邪神。
那位并非受封天地的正统神明,而是不知活了多少万年的大妖修炼成神,性情乖张难测,行事全凭喜怒。曾因一位君王对其不敬而一夜之间血洗一座凡人城池。
他不由迟疑道:“在下……亦曾听闻此神名号。只是古籍所载,其性……似乎并非乐于助人之辈。”
云栖却神色淡然:“无妨,我会为他举行祭祀,奉上祭品,请他下山。”
在她看来,无论是怎样的神明,正也好邪也好,都受这世间法则因果约束,只要献上对等的祭品,便是再乖戾的神明,也当回应信徒的祈愿。
清水村虽然有山神庙,可其中供奉的却非那位睡在青城山上的妖神,而是一百多年前一位成了精的柳树妖。
它本是清水河边的一棵柳树,许是沾了那位妖神的光,又或是此地钟灵毓秀,使它修炼成精。
偏偏那树妖又有点本事,便在此地为非作歹,甚至自称山神,逼村民为它立庙,上供活祭,直到三十年前方被过路修士除去。
云栖虽能窥见过去未来之大势,但并非事事洞明,这般具体琐碎的陈年旧事难免失察。
她只知清水村几十年前曾有祭祀山神的旧俗,便想当然地认为,那位需要年年生祭少年少女的“山神”,便是沉睡于青城山的妖神。
按照那位妖神的饮食习惯,仅是保一方风调雨顺,便需以花季少年献祭……
云栖心下思忖,若想请得那位下山除妖平乱,只怕要把整个大梁的少男少女都献上,方可满足妖神。
好在她天生灵体,自然抵过万千少年。
念及此,云栖心中并无波澜。
于她而言,身为侍奉神明的巫女,为神奉献无可厚非;再者,那位妖神如今既无神职在身,亦无香火供奉,于这苍生本无义务。倒是自己占了他的庙宇,受用着本该属于他的香火,细论起来,竟是她占了好处。
请人相助,必先备礼登门,这是连这是三岁稚子都懂得的礼数。
云栖决意,沐浴焚香、戒斋三天便上山。
——
用清水村里人的话说,云栖是个老饕,对吃食一向讲究。
她深知食物不仅要色香味俱全,摆盘更是不必可少。
因此她精心妆点了一番,还带了配菜灵儿,一起上山。
青城山上也有一座山神庙。
云栖正是穿着崭新的巫女服,骑着灵儿上山的。
巫女服是她平时举行重要仪式用的礼服,纯白色的礼服,用上好的绸缎制成,里外三层,袖口绣着繁复的银线暗纹,在昏暗的庙宇中泛着微光。
云栖是去镇上买的布料,然后请成衣店的裁缝帮忙制作的。
身上这套巫女服是她前些天特意为了此次祭祀订的,用光了她两年的积蓄。上一套巫女服还是她十六岁那年制作的,现在穿在身上已经有些小了。
她穿着巫女服披着鹿皮大氅和灵儿坐在庙里等待山神享用。
灵儿就是先前山神庙前与沈萧二人搭话的小女孩。
当然,因为之前的山神不仅要求献祭活人,胃口越来越,更是常年擅离职守,致使清水村旱涝无常。清水村的村民们怨声载道。
反观云栖倒是一直兢兢业业,对村民们有求必应,深受爱戴。山下的山神庙早就已经改叫巫女庙了。
说道灵儿的母亲,本是一只在树林中生活的母鹿,未开灵智,被林中猛兽咬伤,重伤倒在了庙前。
云栖一向认为,天生万物,供神取用。
而她作为侍奉神的巫女,取用一只死鹿以祭五脏庙再正常不过。
不过云栖刚饱餐一顿,吃完烤得焦香的鹿肉,便看到一只小鹿不停地在附近徘徊,看身上花纹,似乎正是那只母鹿的幼崽。
母鹿虽非她亲手所杀,但既然享用其血肉,这份因果便自然落在了她的身上。云栖顺理成章地承担起照料幼鹿的责任。
只是没想到这小鹿聪明伶俐,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数年,竟渐渐开了灵智,最终修炼成精,化形成如今活泼伶俐的灵儿。
灵儿常常偷吃庙里的贡品,又跟在她身边受她的教导点化,如今云栖上山献祭,自然也跑不了她。
小鹿在庙里吃香火供奉,在她身边吸收灵气修炼,如今也算是偿还因果。
不过,云栖看着灵儿在山神庙里转来转去,似是不安,还是开口安慰道:“灵儿,你不用太害怕,虽说你是同我一道献祭,但那妖神未必看得上你。”
云栖觉得这安慰太单薄,想了想,又道,“只听说过那妖神喜食少男少女,从未听说过他喜食鹿。鹿肉同人肉口感相差甚远,他喜食人肉,料想应该不喜鹿肉。”
云栖看着冷得微微发抖的小鹿,心中生出些怜悯,她将身上的鹿皮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仔细地披好,又拢了拢。
她在心中暗自点头:亏得她有先见之明,临行前料到灵儿害怕,特意带上了她死去娘亲制成的鹿皮大氅。
如灵儿这类食草动物,依恋母亲是血脉本能。如今这娘亲的皮毛披在她身上,必使她如幼兽归巢般,缓解她的不安。
灵儿根本没注意云栖往她身上披的是什么。
她不敢开口回应云栖,更不敢化形。
山上的夜晚一片萧瑟,夜风呼啸,破败的庙宇四处漏风,吹得庙门吱呀作响。月光将摇曳的树影投进庙内,张牙舞爪如同鬼魅。
她又冷又害怕,她生怕一开口或是一化形,那不知道在哪暗中窥伺的妖神,看她肉质鲜美,或是将她错认成少女,生吞了她。
如此,云栖和灵儿又枯坐了两天两夜,仍未见到妖神身影。
云栖感到十分奇怪,她明明已经感应到妖神已经醒来,怎么如今山上不见踪影。
难道是对她这个祭品不满意?
她可是难得一见的天生灵体,比那些凡人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这些年光是闻着她味来的妖怪都数不胜数。
昔日,清水村有个放牛娃叫牛粪蛋,那少年放牛时被顶飞,脖子叫断枝划开个大口子,他爹抱着他一路狂奔至庙里求救,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情急之下,云栖只得先用自己唾液为他止血。
她的涎水自有疗愈之效,但吮吸间,难免将不少热血咽下。那血带着少年人蓬勃的温度,入口却是一股子化不开的腥气,仿佛生锈的铁器在唇齿间融化,难喝得很。
后来她自己受伤时也尝过自己的血,清冽甘甜许多。
想来不管是再清秀纯洁的少年,都比不上她好吃才对。
这妖神闭关沉眠多年,醒来后竟不急着享用祭品?
晌午已过,云栖和灵儿在庙里已经枯坐了三天。
为保证自己足够好吃,这期间云栖什么都没吃,只饮了些露水。
倒是灵儿,她偷偷吃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毒草、山楂,净是些平时她自己都嫌弃的东西。云栖还看见她偷偷在自己的尿里打滚。
变着法地埋汰自己,好招那妖神厌恶罢。
云栖随她去了。
除此之外云栖还在每日三餐时间祭神,念祝文。
云栖每到用膳时间都念了三遍,可妖神还是没甚反应。她心想兴许是祝文太长,这妖神又长居深山没和太多人打过交道,估计看不懂也听不懂文绉绉的祝词。
于是到了晚膳时间,云栖干脆正襟危坐,直接大声道:“请山神享用!”说罢,闭眼等死。
如此三天,云栖有些着急了。她虽然等得起,可妖兽作乱,到时候边境百姓可等不起。
她站起身,决定主动去寻一寻这位妖神。
只是这么多天没吃东西,她一站起来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随即晕倒在了地上。
——
望舒观察这位擅自上山的少女已经三天了。
少女带了一堆吃食,牛羊肉、精致的糕点、酒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山。
还有她的宠物小鹿,看起来像是举家乔迁。
这也没什么,虽说他在这山上待了许多年,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这山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虽喜静,有人要搬来,也不会强硬地要把人赶走。
他猜这少女无家可归,迫不得已才到这深山里来找个居所。
应该只是在山神庙里暂住,图它勉强能遮风挡雨。
那庙原本是个树妖诓人给它建的,里面阴暗潮湿,不适合人居住,那树妖死后这庙无人打理,愈发破败,残余的妖气多年未散,甚至形成了些瘴气。
望舒懒得去管,山中生灵都知道那是树妖的庙,也知道那地方有瘴气,不会靠近。
虽说有瘴气,可凡人呆上几晚也不过虚弱几日。
况且那少女通身灵气纯净,命格更是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连他都无法窥探分毫。
想来不是哪个仙宗悉心培养的天骄,便是哪位大能的转世之身。
既然如此,更不会有什么大碍。
说起那柳树妖,倒与他有些因果。
昔年,他在这山上寻了个树洞蜕皮,不偏不倚正卧在一颗柳树种子上。彼时他正值虚弱,竟叫那种子趁机偷吸了些许妖气。他心中恼怒,蛇尾一甩,便将那种子扫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待他蜕皮完毕,沉眠数十年醒来,才发现那种子竟在河畔扎了根,借着那口偷来的妖气修炼成精,还胆大包天地在山上建了座山神庙,吃些生人祭品,叫他嫌弃的很。
他还没来得及清理门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树妖便被路过的昆仑修士斩除,只余下空荡荡的庙宇。
思及此,望舒想起,当年那柳树妖正是在山下清水村作恶,而这少女似乎就是清水村来的。
望舒不免多留意了她几分。
那少女举止怪异,在山神庙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大约早膳时间,那少女从睡梦中醒来,盘坐在地,声音清亮,字正腔圆地念了一段祝文,最后道,“恭请尊神,俯垂歆享。”
说罢,跪伏于地,将写了祝文的绢帛举过头顶,放至身前。
望舒没理她,只当这是什么凡人的吃饭仪式。
到了正午,那少女又重复了一遍早上的流程,这次望舒倒是仔细听了听,只是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备此薄奠”、“瞻天仰圣”、“恳祈尊神”。
望舒没太懂。
凡人吃个饭还得请神吗?
他继续观察那少女。
到了晚上,她倒是改了说辞,似乎是觉得之前的流程太繁琐了,只见她正襟危坐,闭眼大喊:“请山神享用!”
望舒明了,原来这少女是来寻那树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