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青城山脚下清水河畔的山神庙里,住着一位巫女。
十八年前的一个夏夜,雷电交加,狂风肆虐。一位妇人入庙祈福,被大雨困住,突觉腹痛,在神像前诞下一名女婴。
女婴降生刹那,天光大炽,漆黑庙宇霎时亮如白昼。只见那婴儿通体如玉,不哭不闹,盘坐于地,口中含着一枚莹润玉珠。
村民们闻异象赶来,有人见玉珠宝光流转,心生贪念,伸手欲夺——下一刻却惨叫倒地,五指鲜血淋漓,指甲尽数脱落。
而那玉珠也随即化为女婴眉心红痣,消失不见。
众人惊异,不敢再近前。
那妇人躺在冰冷的庙宇地面上,心中已是天翻地覆。自夫君撒手人寰,她独守空房整整十载,谨守妇道。可三日前却莫名腹胀如鼓,寻医问药皆不见效,这才来这山神庙祈求神明庇佑,谁料今夜竟在庙中产子?
她望着不哭不闹的女婴,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背。
待雨势渐弱,村人将虚弱的妇人搀扶回住处。她闭门休养月余后,便悄无声息地收拾行装,搬去了镇上。
只余下那个异乎寻常的女婴,留在空寂的山神庙中,靠着村民们今日一碗米粥、明日一件旧衣的接济,在这荒凉庙宇间悄然长大。
“如今一晃十八年过去,那女婴已长大成人。”山道上,引路的村民说得眉飞色舞,粗糙的手掌在空中比划着,“这些年在庙里受着四方香火,可是愈发神异了!前些日子王屠户家丢了两头牛,着急上火满山找,巫女大人只掐指一算,就说在后山坳的溪水边。果不其然,那两头牛正在那儿悠闲地啃着青草呢!”
他抹了把额间的汗,继续滔滔不绝:“去年大旱,地里庄稼都快枯死了,巫女大人在庙前设坛求雨。好家伙,不出三个时辰,乌云密布,甘霖普降!您说神不神?”
一旁身着青竹纹绸衫的公子神色浅淡,对这番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置可否。他信手折了段路旁的细竹,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翠绿的竹节。
“要说巫女大人的娘亲,那也是沾了福气的。”村民见公子不言语,又往前凑了凑,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衣角,“当年她搬到镇上,就开了间小门脸,可凭着几道拿手菜,不出四五年,生意越做越红火。还在王都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开了分号,听说达官贵人都争相去尝鲜呢!”
他憨厚地笑了笑,见对方始终不搭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咱们乡下人不会说话,可大伙儿都说,这准是巫女大人保佑的...”
青衣公子身侧,那位身着绛紫色锦袍的年轻友人闻言朗声一笑,声如清泉击石:“我们自然知晓!我们此番正是因为听闻了那位老板娘的传奇,才特地从王都赶来。”
他说着,用胳膊肘轻轻一碰身侧的公子,语带调侃,“要我说啊,这故事传得也太玄乎。凡人怀胎三日便产子?依我看,多半是口耳相传,越传越是神乎其神了。”
前头领路的村民听了也不恼,只嘿嘿笑了两声,“您说的是,我当初听了也觉着夸张了些。我没亲眼见着,这些都是我爹告诉我的,他是村长,当年就在那庙里头。”
“这么多年,巫女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村民说着,又补充道:“我们村子原来不过只有依河而建的几户人家,这些年来风调雨顺,种庄稼的年年人家丰收,养牛羊的人家畜牧兴旺,就连柴火都比别的村子耐烧哩!”
那紫衣青年又促狭的瞥了一眼友人。
“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村民郑重地朝山神庙方向行了一揖,"是巫女大人庇佑我们。"
青衣公子并未接话。他垂眸打量着指间那截翠竹,复又抬眼,望向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庙宇,目光沉静,若有所思。
“二位公子,小心脚下。”村民领着他二人过了河,继续朝东走。
东面是一片深林,初升的日光透过繁密枝叶的间隙,在铺满枯叶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脚下落叶咯吱作响,越往里走,雾气越是浓重,一股寒意也随之弥漫开来。
紫衣青年嘴唇微动,传音道:“修竹,我看八成是那老板娘编造故事,好为她的酒楼宣传。这里的村民又愚昧无知,信以为真。哪有什么隐居山林的巫女,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孤儿。”
沈修竹心下微叹,目光扫过路旁茂密的竹林道,“临风,你看这竹子。”
他缓步走近,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根青竹的节杆:“此竹节长而挺直,是上好的楠竹。这类竹子繁衍极快,根茎横走,若生于村口良田之侧,不消三年五载,竹根便会侵蔓田间,与庄稼争抢水肥,是为农家大忌。”
“可我们方才途径清水村,村里到处都是此竹。”
他又抬手指了指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继续道:“再看这些古木,树冠如此浓密,林下光照必然不足。竹子性喜光,寻常竹丛在此等荫蔽之下,绝难生长得如此青翠繁盛,更遑论形成这般规模。”
“三十年前,我曾途经此地,在此诛杀了一只装神弄鬼的树妖。当时这里不过是一片被妖气侵蚀的残败小林。如今这林中树木二人合包,非百年不可长成,而这样的树这里竟有如此之多。”
他指节轻叩竹节,语气沉静似水:“事出反常,村民所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我看没什么反常的,”萧临风不以为意,折下一片竹叶把玩,“此地临水,竹子自然长得多,这些竹子虽生得茂密,却并不粗壮,想来是已经适应了林下阴湿环境。清水村虽多竹,可村民们的庄稼地周围却不见半根竹鞭,必是村民平日里控制得好。”
“至于树木……”萧临风笑着调侃友人,“既然你曾在此降妖,说不准是当时遗漏了些许灵气滋养了地脉,此地年年风调雨顺,没准还是你的功劳呢。”
沈修竹微微摇头,知道友人性格不羁,不再多言。
不多时,山神庙已近在眼前。
说来也怪,这一路走来林深雾重,即便旭日已升,林间依旧一片幽冷阴翳。唯独到了庙前,景象豁然开朗——庙宇前后十余丈见方的空地沐浴在明澈的天光之下,周遭那些原本恣意生长的树木,枝桠到此皆自然收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规整过,恰到好处地为这座小庙让出一片光明。
金色的晨光穿透林间残余的薄雾,为古朴的庙宇檐角镀上一层浅金,连瓦片上新生的茸茸青苔都清晰可见。檐下悬着的旧铜铃在微风中轻响,铃声清越,竟让这座略显破旧的庙宇平添几分出尘之气,望去真似神仙居所。
村民走到庙前,虽见庙门敞开着,仍恭敬地叩了叩门板。
下一刻,一个梳着双丫鬟的女孩抱着一簸箕鲜红的野果小跑着出来,唇边还沾着些许果子的汁液。
她性格活泼,没等村民开口,就先看见了他们,一双小鹿般灵动的黑眸好奇地眨了眨,不错眼地盯着他们看,对着村民道,
“王叔,这是谁?”
王叔解释,“二位公子是从王都来的,听闻巫女大人圣名,特地前来瞻仰。”
女孩见他们站在不远处打量这山神庙,主动开口:“怎么样?这庙原来可破了,我修修补补许久才好看许多!还有那些树叶,可烦了,总挡着光。我爬上去把它们都砍了当柴火烧了。”
沈修竹闻言,目光再次扫过树木枝干相接之处,果然见到清晰的劈砍痕迹。庙宇虽被打扫得十分洁净,但即便经过修补,整体仍难掩破旧之感。
他不免心中生疑:这女孩天真烂漫,周身虽萦绕着纯净的灵气,但远远不至于像传言中的未卜先知、呼风唤雨。似乎只是山中精怪修炼化形。
萧临风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率先上前一步,风度翩翩地拱手一揖,对着女孩道:“在下萧临风,这位是好友沈修竹。我二人自昆仑而来,特来拜会巫女大人。”
沈修竹随之拱手,将眼底的疑虑尽数敛去,声音温和却不失分寸:“确有一事相求,还望巫女大人拨冗。”
女孩歪着头打量他们,咯咯笑起来。她轻盈地跳下庙前台阶,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像只好奇的小动物般嗅了嗅他们身上的气息,又伸出指尖摸了摸沈修竹袖口的青竹绣纹,抚了抚萧临风腰间的玉笛。
“昆仑来的?”她眨着眼,笑容狡黠,“帮你们昆仑做事,有什么好处?”
她边说边捡了个怀里的红果子放进嘴里,鲜红的汁水乐可染上了她的唇瓣。
沈萧二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萧临风含笑应答:“若巫女大人肯出手相助,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但有所需,无所不应。”
“好哇好哇!我同意啦!”女孩立刻拍手笑起来,又蹦跳着回到了庙门前。
守在旁边的王叔见状,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脑袋,低声斥道:“灵儿!莫要胡闹!巫女大人此刻何在?”
名为灵儿的女孩扁了扁嘴:“云姐姐一早就出去采药了,还没回来呢。”
她话音未落,目光忽然瞥见林中小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放下怀中的果子,像只欢快的小鹿般奔了过去。
身穿素白麻衣的少女从林间薄雾中缓步走出。
初升的朝阳穿过林翳,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鸦羽般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在耳侧,衬得肌肤莹白如玉,隐隐流动着温润光华。眉心一点朱砂痣,为她清丽的面容平添了三分庄重,宛若神像开光时最后的一笔,顿生慈悲,垂目间仿佛温柔地俯瞰世间芸芸众生。
她抬眸望来,瞳仁幽深如玄水,深不可测。眸光流转间,仿佛神祇静观凡人命途起落。
面前之人出尘脱俗,周身气息纯净,远非寻常修道之人可比。
沈萧二人心头一震,方才的疑虑烟消云散。眼前这位,定然就是他们要找的巫女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