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鲁阳城浸在杏花雨里,新砌的城墙豁口处搭着脚手架,工匠们挑着灰浆穿梭其间。
林溪牵着追风走过市集,挑担老农正与卖陶罐的妇人讨价还价,忽然窜出个总角小儿,举着新糊的纸鸢撞进她怀里。“当心摔跤。”她扶正孩子歪斜的虎头帽,见纸鸢上歪扭写着的“安”字。
一行人刚站定在鲁阳公府门前,袁熙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迎出来,战甲外竟罩着件崭新绛红襕衫,活似庙会里扮门神的武生。
“殿下再晚来半月,犬子都要会唤阿爹了。”袁熙将孩子塞给乳娘,“听闻你带着位女神医。”
“是林大夫。”刘谦挥拳击中对方肩头,“听闻袁将军上月为求子嗣,竟把佩剑熔了打长命锁?”
交首间亲兵引着满面尘灰的斥候飞奔而来。
林溪正蹲在街角挑拣药贩的黄芩,忽见两名妇人搀着个踉跄汉子往医馆奔,那人颈间红斑在日头下极为明显。
“劳驾。”她拦住挎篮老妪,“近日患咳疾的人多吗?”
老妪紧掩口鼻,“西市王屠户家的老幺昨儿个烧得说胡话,今早铁匠铺女婿口舌生疮,还是赶快躲躲吧”说完匆忙而逃。
袁熙的茶盏重重的墩在案几上,“怎的突然爆发?军医如何说?”
“军医说可能是季节转换,导致传播蔓延,本就缺医少药,目前能做的就是缓解症状,尚不知该如何下药。”
“可知起因?城中可有布防处置?”刘谦皱眉。
“回殿下,约一个月前城中有些孩童开始发病哭闹,起初以为是衣食不周营养不良所致,现下将病人隔开分诊,暂时减少外出。”
残阳将鲁阳城的女墙染成赭黄色,林溪扶着新砌的青砖,看最后一队工匠扛着器具走下城墙,三丈外未及修缮的旧箭垛上,一株野桃从裂缝里探出花枝。
“你的书院中有本水注经,里面记载鲁阳城高三丈九尺。”她抚过砖缝里干涸的血迹,“却没说墙砖是用人骨烧的。”
刘谦的侧影在光下逐渐拉长“前年破城时,守将把阵亡将士的骨灰混进陶土。”剑鞘轻叩墙砖,“你听,这声响比寻常瓦砖更沉些。”
晚风卷着炊烟掠过城楼,林溪看着西市亮起的灯火之光。“从前觉得商贾逐利最是可悲,如今才懂,能在太平年月计较三文得失,原是福分。”
刘谦解下披风罩住她肩头,“初时上战场见士兵肚肠流的满地,流民易子而食,也曾吐了三天三夜。”他有些自嘲的轻笑。
“后来呢?”
“后来发现,吐干净了才能多塞半块饼。”
“若是你,可愿用半壁江山换百姓十年太平?”
“我若为君,不要半壁。”刘谦突然扳过她双肩,“我要四海清平,要你站在最高的城楼上”他眼底映着最后一缕天光,“不必看血浸山河,只看袅袅炊烟。”
林溪将手环上他的腰际“若那高坐要用百万枯骨垫阶……”
“便不做君王,只做能护住这缕炊烟的人。”
远处忽有小儿啼哭,母亲哼着走调的唱曲哄睡。“我帮你。”
“帮我什么?”
“帮这哭声永远不必变丧钟。”她突然踮脚凑近,“也帮你记住”温热气息拂过他的下颌,“你要护的从来不只是我。”
夜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时,刘谦将她拥在怀中,城下飘来新出锅麦饼的香气,“若我当真去争那至尊高位……”
“我便守在清风堂。”林溪抽回系带,将手按在他心口,“你治天下疮痍,我医人间疾苦。”
巡夜的火把自城墙根蜿蜒而过,照亮砖缝里新发的青苔。墙缝中的野桃枝,不知何时已绽出米粒大的花苞。
“殿下,”洛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袁将军已经召集军医和城中大夫,正在厅中商讨。”
鲁阳府的桐油灯将十数道影子投在地面上,林溪手中正翻开黄帝内经的疫论篇,忽然将药杵重重磕在陶罐沿,满堂争论声戛然而止,“畏寒发热不过表症,王铁匠起病时舌苔如积粉,半个时辰的功夫东门米铺伙计已现斑疹,将军当前之急是要肃清源头,尤其是食水源。”
须发皆白的老军医颤巍巍道“井水清冽,何来……”
“军医,清冽之象只是表面,不洁才是重点,从街上的病况可以看出,同眠同处都会传染。”
“你又是…”老头的话尚未说完,被林溪赫然打断。
“王爷,当前要立刻清理军中病患,阻断传染途径,至于民间……”
刘谦剑穗扫过桌面“洛雨带一队人封井,袁熙调弓弩手上城墙。军中轻症者留此由林大夫诊治,咳血高热者迁至训练场。”
卯时降至,林溪挑开昏迷士卒的眼睑“目赤络脉如蛛网,此乃热毒入营,浮取如滚珠,沉取似断弦,这是疫毒兼夹湿邪。”
洛雨面上挂着麻巾“姑娘可有解方?”
“轻症者桂枝汤加藿香,舌苔厚腻者添佩兰。咳血者用麻杏石甘汤,三碗水煎作半碗,以竹沥为引。”她霍然起身指着地上的人,“这几人脉象沉细如丝,需隔开独居。”
“你已彻夜未眠,先去休息。”刘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赤红的眼中更显疲惫。
“王爷,请你在城中各处空置的庙宇空屋,设置疠迁所用来安置患者,将城中所有药材和大夫统一管理分派,按军中方法照做,至于药方我不敢下猛药,先缓解再医治。”她伸手拂去他肩上的绿叶。
“好,袁熙手下的人任你差遣,我先去城中巡视,你安心待在军中不可涉险知道吗?”
“瞧你,须发已生,切记不可以手触面,不可轻易到重症区。”看着刘谦离开的背影,她再次低头审视药方,慎重的加了一味苍术。
烛火将近时,林溪的灰布袍已沾满药渍。她盯着瓦罐里翻腾的板蓝根,忽将地上石子掷向偷吃蜜饯的洛雨“小心病从口入,找人把存在南街药铺的苍术都取来。”
“姑娘怀疑是疫病?”洛雨抹着嘴角糖渣,“可那老头说……”
“军医连痄腮和天花都分不清。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姐姐的样貌?”林溪盯着着陶罐,药汤咕嘟冒泡,映出她眼底血丝。
“不太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小,就直到她右肩上有块红斑,出生时就有的,你看我也有。”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嫣红。
“这……”她骤然响起当年落雁被柳如凤扯下外襟时露出的印记,正与眼前相仿,失神瞬间手中药勺滑落,洛雨手快接在掌心。
“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刘谦大步迈进院中,正撞到抱着夏枯草冲进来的军士,险些撞翻晾晒的艾绒。“袁熙说西街又倒下三个。”见她怔在原地“林溪?你还好吗?”
“你先别吵,”她抓住洛雨手臂“我识得一女子名叫落雁,她是林怀山的第四房妾室,住在漪澜院中,回建康后你找机会去问,我曾亲眼所见她肩上有与你相似的图形。”
还没等洛雨反应,她拉着刘谦的手臂急忙往案前走去,“轻症区的桂枝汤再加三钱甘草,但重症的麻杏石甘汤…”笔尖忽地顿住,前日病亡的士卒临终咯出的黑血浮现在眼前。
刘谦按住她的笔,“你这方子改了三日,连洛雨都学会背了。不敢用猛药?”
“加两片大黄。”林溪咬牙划掉原方,“不,还是加枳实…”
正发呆的洛雨将药杵“当啷”砸在陶罐上,檐下避雨的雀鸟叽喳似在发泄不满。林溪望着灶上升腾的烟雾“三年前宛城大疫,师父用虎狼药救活百人,却因此害死了十几个孩童。”
他将她腕上的红绳取下,绑在剑柄上“无需多想,疫情面前当有取舍,人命我来担,你尽力便好。”
炊烟再起时,林溪抱着新配的药包闯进重症区,呻吟中伴着痛苦的哀嚎,呓语间夹杂着母亲的哭泣。袁熙正举着火把要烧病患被褥,见她来急得直跺脚“林大夫!快些离开!这褥子沾了脓血。”
“正好。”她将被褥铺在草席上,“我要看溃烂程度。”
更声初响,袁熙拎着酒坛撞开院门,刘谦正用药汁浸手,“袁将军的贺礼倒是别致。”
“听闻你娶了新妇,这坛好酒权当祝贺,何时同我一般生个一儿半女的?”酒坛被重重的搁在石墩上。
刘谦的眼神瞟向一旁的女扮男装之人“也要看我那新妇愿不愿才行。”
“鲁阳城两年无战事,偏你一来就……”
“追风!”马蹄踏上药堆,低头啃食,“又偷食我的药!”她作势要上来打,但手却轻轻落在马儿颈间,追风用头轻蹭,仍在贪婪咀嚼。
林溪在它眼前跳来跳去“甘草吃多了会消化不良的,你到底懂不懂?”一人一马对视着,追风看着眼前躁动不安的人,沉思了一阵,突然间学着她的样子欢快的蹦跳起来,众人哄笑。
春天要像狗狗一样去生活,去奔跑,去晒太阳,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天天吸收的是月之精华,别看了,说的就是,光着屁股睡觉还不拉窗帘的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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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蚀骨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