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的,外面怎如此吵闹?”金掌柜吩咐伙计规整桌椅板凳,自己推开门往外张望。
汹涌的人潮声扑面而来。
好多人!排着长队聚集在隔壁门口。
“我给你说,昨天我和二哥一起来看的,特别好看!要不是二哥今天和未婚的嫂子约好,我还不想和你一起来看呐。”小郎君向同伴兴冲冲地嚷道。
“一家小戏院的戏能有多好看?”他的同伴拂拂蜀锦长袍,语气颇不以为意,“我平日里只看大戏院的戏,小戏院?还真没试过。”
“这是新戏,新戏!你看了就知道了,和一般的戏很不一样!”小郎君信誓旦旦。
同伴摇摇头,“你的品味,有待商榷。”
“表姐,别忧心忡忡了,伯母不会说你的,要是说你,你就说陪我来看戏了嘛。”一位小娘子扯扯她身旁女娘的袖子,竭力使她开怀。
那年轻女娘略微展容,勉强一笑,“嗯,没事,我只是太久没出门,有些不习惯而已。”
“婆婆,这多热闹呀!大哥一家昨日就来看过了,也不想着您,这不还是我们五郎好,带着我们一起来。”一位妇人对老媪兴奋地说道。
“大郎一家就是没个良心,五郎才是好孩子啊。”老媪点点头,对五儿媳说的话大为认可。
哄闹、吵杂、议论纷纷。
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长袍短衫……来排队的人各色皆有。
“留仙戏院的生意是不是好得有些过分!”金掌柜不禁喃喃自语,进进出出主事的不过一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母女而已,难道还能力挽狂澜不成?
见多识广的金掌柜难得生起好奇之意。
邻家戏院究竟上映了一出怎么样的精彩“好戏”?
戏幕拉开,《战神归来》的角色一一登场。
不久之前才说同窗品味有待商榷的姜五郎此刻却看得全神贯注。
夹杂在众人的激愤声之中,他按捺不住地凑过去对同伴耳语道,“小怜不会被卖吧?”
他的同窗却卖了个关子,勾唇一笑,“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戏台之上。
“我看什么人敢卖我的女儿!”战神——陈长风首次亮相。
引来台下观众一阵激动叫好!
“终于来了个能救人的!”
“快救你的女儿啊!”
陈母王翠苹却是抖如筛糠,惊恐万状,“鬼啊,鬼啊!长风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死了吗?”
“阿娘,我是二郎,我没死。”陈长风镇定地答道,把妻女拉起来护在身后,“现下是怎么回事?”
“现下,现下是……”王翠苹心神剧震,结结巴巴说不出个章程。
“当然是给你的女儿找个好人家享福了。”大堂姐上下一打量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见其布衣布褂,鄙夷之意尽显。
她抢过话头,“去我们村的富户牛家当儿媳妇,衣食住行全操办好了,富裕着呢。”
“相公,别听他们的胡言,她们是要卖了我们的女儿小怜呐!”穆芬芬吼道。
“二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入伍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公婆操持这个家,养大了小怜,多么辛苦啊,现下更是帮小怜找了个好人家,二弟妹可太冤枉婆婆了!”荷花一脸尖酸刻薄地说道。
“堂姐你说是不是?”转向绸衣女娘寻求附和。
“就是啊!”绸衣女娘指责地看向那一家三口,“二郎,你多年未归家,不第一时间感念父母的养育深恩,却是是指责伯娘不该给小怜找个好人家吗?”
小女童躲在穆芬芬身后,露出半张脏兮兮的小脸,稚嫩的嗓音轻轻说道:“阿娘,我不想去好人家,我不想和阿娘分开”
穆芬芬摸摸小怜的脑袋,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泪珠似落未落。
“阿父不会让你和阿娘分开的。”陈长风上前一步,语气坚定铿锵,身形高大伟岸。
绸衣女娘面色一沉,向荷花递去一道阴沉眼神。
荷花立即看向王翠苹,扯扯她的袖子,拿出故意压低却仍然清晰可闻的嗓音说道:“娘,银子,我们可收了啊。”
王翠苹见到多年未归早以为阵亡的儿郎归家,脸上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丝毫惊喜,反而只有震惊,此刻全然转变为大家长式的愤怒与威严。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王翠苹厉声说道。
“阿娘,儿子退伍归家,今后会全力奉养以还养育之恩。”陈长风拱手恭敬地回道。
“我的养育之恩?现在就需要你还!送小怜到牛家去享福!”王翠苹瞪视着陈长风,面目极其凶恶。
“朝廷律例,本朝禁止买卖奴婢,违者处以重役。”陈长风沉吟片刻后回道。
“二郎,你这话可是天大的冤枉啊!这不是牛家疼惜女儿吗,他家又偏偏缺个女儿来疼,这才特地想请位小女娘到他们家,去了只有好的,顿顿精细粮。”
大堂姐迫不及待地大声嚷道,听起来满是被冤枉后的委屈。
台下观众立即地被激起一阵阵嘈杂的低声讨伐。
“好无耻的女娘,明明行的是买卖之事,嘴上却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别人好!”
“就是就是,这不就是明摆着买卖人口嘛。还说什么认干女儿。”
“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亲戚!”
开场前还对强行拉着自己来看戏的同伴多有质疑的富家郎君,早已全情地投入了剧情当中,面上愤慨不已,“这王婆婆也太可恶了吧,还有那个堂姐人贩子。”
而他的同伴,虽是第二回看这戏,对接下来的剧情了如指掌,但还是情绪激涌,“对啊,我也觉得他们太坏了!”
但在一众愤怒的人群里,和排行第五的儿子儿媳作伴,同来看戏的老媪表情却是稍显僵硬。
她内心里并不觉得卖掉小怜的作法多么可恶,父母长辈对儿孙有养育之恩,他们的人身处置由长辈做主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嘛。说破了天,也大不过一个孝字!
家里小丫头的彩礼钱什么的用来帮衬哥哥弟弟,正是应当!
但在周围看客的咒骂中,她自是不敢表露真实所想。
而且台上那什么王翠苹、大堂姐、荷花的表情总是嘴角抽搐、目露精光,看起来面目相当可憎!
老媪有种其他观众仿佛是在指责自己的错局,低骂道:“这戏怎么总说些不顾人伦的乡下东西,连唱段都没有!”
她的五儿媳忙不迭附和道,“就是,就是,不唱戏还算戏吗?”
实则她觉得今天的这出戏可比平常唱来唱去的戏有意思多了,但还得靠着婆婆的偏心从家里得好处,也只得违心地赞同几句了。
台上的剧情仍在变化,台下众人的情绪也随之起伏。
“对啊!你这不孝子,连自家的亲戚都冤枉!”王翠苹喝骂道,她摸了摸鼓囊囊的腰间荷包,语气更是不容置喙,“你一走这么多年,丁点孝心都没尽到,今天小怜不走也得走!”
小怜可怜巴巴地死死拽住穆芬芬的裤腿,时不时地哭出抽泣之声,眼泪哗啦啦的,声响不大,却让观众觉得心都要碎了。
陈长风面色一沉,莫名有几分威肃可怖之气,却是一言不发!
台下一位年轻女娘恨铁不成钢地道,“不是说这武生是战神吗?咋一点用也没有啊!”
众人都催促着,“孩子都要被买了,还杵着干啥呢!”
“战神也没啥用啊,他老娘要卖孩子,他就不知道能干啥了。”
“你娘银子都收了,你是不想卖女儿都不行了。”
陈长风威胁地看了一眼所谓大堂姐与弟妹荷花,而后敏锐地注意到王翠苹腰间鼓起的荷包。
“阿娘,儿带回来一笔返乡抚恤银。”陈长风直视着众人说道,尤其关注王翠苹的反应。
后者立即肉眼可见地喜色上脸,“那还不把优恤银交来作家用!”
陈长风从怀中掏出一只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荷包,其他三人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贪婪之意尽皆显露。
“要我交抚恤银?”陈长风盯着王翠苹,“可以。但是我的女儿就不能去做别人家的童养媳!”
王翠苹满是算计的眼神仔仔细细地逡巡那只普普通通、却涨得圆鼓鼓的蓝布荷包,又看向躲在穆芬芬身后只露出了半张脸的小怜,称量着两者究竟谁更值钱。
“你的抚恤银有多少?”王翠苹的眼神不断地在荷包与小怜之间游移。
“一百八十两。”陈长风沉痛地回答道,似乎被阿娘的无情伤透了心。
惊喜之色咋然现于王翠苹的脸上,她衰老的身躯仿佛爆发出具大的活力,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走那只蓝布荷包。
拉开束口,一锭又一锭造型精美的官制银元宝闪花了王翠苹的眼,一共九锭。
王翠苹使出吃奶的劲狠狠咬了口银元宝,嗯,真金白银无疑。
她这才取出腰间小怜的卖身钱,不舍地交给了大堂姐。
后者不情不愿地收了钱,看着不停向自己使眼色的荷花,蹲下来安抚妻女的陈长风,大声喝道,“这就想不卖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们可是收了定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