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的清晨,世界像被水泡过一样,湿漉漉地喘着气。
我能感觉到夏天正在一点点地从这个院子里抽离。风变得凉了,蝉鸣声嘶力竭到最后,终于哑火。
外婆是被梦惊醒的。
我在她身边,我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能看到她花白的头发,但我触碰不到她。
我知道外婆最近几天睡得很不安稳,她的眼睛愈发浑浊了,我不知道的是——外婆梦见她的女儿回来了——那个在五年前一个夏夜失踪的女儿。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柴房门口,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从井里爬出来。她对着外婆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梦里,井水泛着幽光,水面漂浮着几片梧桐叶,叶脉间隐约可见女儿苍白的手。
我看见外婆猛地坐起身,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窗外的晨光微亮,带着一种潮湿的凉意。她披上外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柴房的门虚掩着,像一张沉默的嘴。门缝里透出潮湿的霉味,混着一丝铁锈般的气息,像是血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她没有走向院子的大门,而是径直朝着那个阴暗潮湿的柴房走去。
我的心(如果还有的话)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外婆走到柴房门口停住了,柴房的门虚掩着,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害怕什么。她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她推开了门。
柴房里的光线很暗,外婆的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地上有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个新挖的土坑,角落里躺着一个空牛奶瓶,还有一块被咬了一口的饼干,上面爬着蚂蚁。蚂蚁排成细长的队伍,正有条不紊地搬运饼干碎屑,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外婆的视线落在那本我掉在地上的图画本上,封面上沾着泥土,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无数只手翻阅过。
她弯腰捡起它,手指微微发抖。
翻开第一页,是我画的蝉,趴在树干上,翅膀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蝉的翅膀上画满了细小的纹路,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金光。第二页,是她自己,坐在院子里摇扇子,脸上带着笑,可眼睛却是闭着的。扇柄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的末端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第三页,是阿哲,举着网兜,笑容灿烂,可身后却拖着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影子的末端,隐约可见一团漆黑的、像是被墨汁浸透的污渍。第四页,是阿哲蹲在门口,递来饭盒,可他的影子,像是一只压住小猫的黑手……
外婆一页一页地翻。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手指在画纸上颤抖得厉害。翻到倒数第二页时,她停住了。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我躺在柴房的角落,闭着眼睛,我的头发散乱,沾着泥土,阿哲蹲在我身边,正弯下腰用手疯狂地挖土。他的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画纸的右下角,用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我在这。”
蜡笔的颜色很深,几乎要刺破纸面,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外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头,看向柴房的角落。
我看到外婆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里,“我”正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我的左手蜷在胸前,右手则紧紧攥着那根蓝色蜡笔,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指痕。我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温度,嘴唇泛着青紫,可脸上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终于等到了某个答案。
“小满——!!!我的孩子!!!”
外婆的哭喊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震得柴房里的灰尘簌簌落下。她踉跄着扑过去抱起我冰冷的躯体,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指尖触到的冰凉,让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小满……”她痛哭出声,“你让外婆找得好苦啊……”。
她终于意识到——那几天她听见的“风声”,是她的小满在叫她,她的小满在呼救。那“幻觉”,其实是真实的呼唤。可她没有回头,没有细听,只当是风,是雨,是老了,是记性不好。
我看着外婆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她的拐杖砸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我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变得很轻很轻。外婆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就像我小时候生病,她抱着我坐在院子里乘凉那样。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最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像是受伤的野兽的呜咽声。
“我的小满……我的小满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轻轻地理着我乱糟糟的头发,拂去我脸上薄薄的土。她的手掌粗糙,却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我的脸露了出来。眼睛是闭着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那天吃的冰棍的甜味。我没有痛苦,真的,外婆,那天阿哲慌乱中抓起铁锹打下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感觉到疼。
我看着外婆脱下了我的凉鞋,试图用她温热的手掌温暖我的双脚。我的脚上沾满了泥土,指甲缝也是黑的。我记得阿哲那天埋我的时候,我在挣扎,脚趾抠进了泥土里。
“阿哲那个天杀的……”外婆咬着牙,声音里充满了恨意,但是那恨意很快就被无尽的悲伤淹没了,“外婆错了……外婆不该让你一个人在家……外婆对不起你……”。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外婆抱着我瘦小的身体不停忏悔,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的名字。我想告诉她,没关系的。阿哲说这是游戏,他跟我说好的,游戏马上就结束了,我们就能去看烟花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外婆怀里那个孤单的我。
外面的蝉鸣又响起来了,但是它们再也叫不醒我了。
警笛声划破清晨的时候,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进柴房。那七束光又出现了,依旧是斜斜地切过地面,落在那本图画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