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心事录 第3章 小梨涡

薄暮时分，沈川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屋里已经透出一方昏黄的灯光。

院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下，几盆花草绿意葱茏，透着主人细致的心思。

浅蓝的绣球花、紫红的三角梅、橘黄的太阳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枝叶生机勃勃，点点花朵在绿意间星星点点。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

厨房里，王兰英刚吃完饭，正要收拾碗筷。听到自行车声音，扶着门框走出门。

她四十出头，身材因常年劳作显得清瘦，头发梳拢在脑后，眼睛明亮。虽然腰伤尚未痊愈，但是精神不错。

沈川把自行车推到院子一角，走过来：“妈，你歇着，我来收拾就行。”

“今天怎么在姜爷爷家吃饭了？”王兰英问。

她的腰伤比前些日子好多了，除了隔几天去医馆针灸，剩下的时间就在家静养。

“姜爷爷的孙女来了，爷爷奶奶想让我们认识一下。”

王兰英点点头。平时小川很少在姜爷爷家吃饭。她心里清楚，老人家对他们母子已经够照顾，不能再占便宜。

她问：“我记得之前姜叔说过，他孙女跟你同岁的，是不是？”

“嗯，她叫姜蕊，也是刚高考结束，回来避暑。”沈川边回答着，边走到厨房水池边。

哗哗的水声响起来，王兰英看着儿子洗碗的背影，眼里既有欣慰，也有几分心疼。

她知道，像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少有像小川这么懂事的。

要说起来，小川本来也白白净净的，是高考结束后去城里跟他爸打工，才被烈日晒得这般黝黑。好在人更结实了，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沉稳。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刚才小茹来过。”

沈川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抬。

王兰英继续道：“她说开学就高二了，想先借你以前的课本，提前预习看看。”

小茹是邻居家的姑娘，性子活泼，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不是找沈川借东借西，就是拉着沈川给她讲题。

王兰英心里明镜似的。但是自己的傻儿子，显然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

她记得，之前也在儿子书包里无意间发现过几封信。信封花花绿绿的，上面的笔迹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

她当时有些担忧，怕他学习分了心，可静静观察过后，发现小川对这些都不在意，心思依旧全扑在学业上，这才慢慢放了心。

如今儿子已经高中毕业，性子更加沉稳。她相信他做事有分寸，她就没有多嘴。

这时，沈川把最后一只碗冲洗干净，倒扣在沥水架上，“一会儿我去找出来。”

他擦了擦手，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顺手打开灯。灯光亮起，照出房间整洁的陈设。

房间不大，大约十来平米。靠墙是一张木床，床单是洗得发白的蓝格子棉布，一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

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木头边角有些磨损，但被擦得很干净。桌上只摆着几样东西：几本摞得整齐的书本，一盏旧台灯，一个笔筒。书页边角翻得有些卷，显然常常翻看。

墙壁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有一排挂衣钩，挂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个书包。

书桌旁的地上摞着几摞旧书，边角磨损得厉害，却叠得整整齐齐。沈川蹲下身，找出高二的教材，抱到了堂屋。

堂屋里，王兰英正坐在沙发上休息，电视开着。

家具大多是老式的木制柜子。地面虽然不是瓷砖，只是水泥地，但被擦得干净光洁，几乎能映出影子。

沈川把书放在茶几上，“妈，这就是高二的课本。等小茹来，你给她就行。”

王兰英应着，目光在儿子身上停了停，没再多说什么。

沈川刚才一路骑车回来，身上带了些汗意，从堂屋出来，又回自己屋里拿了干净衣物，去浴室冲澡。

浴室独立建在院子一角。他双臂拉住衣摆，一提，将T恤从腰腹卷起，自头顶脱下。

肩背线条紧实，肤色被夏阳晒得健康而明亮。肌肉尚未完全定型，却隐约透着股力量感，像一株迎风拔节的青竹。

哗哗的水声响起，凉水顺着发梢，从肩背滑落，冲淡了身上的燥热。

他的脑海中，却不自觉的浮现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眉眼精致，带点傲娇的神情。一笑就露出两个小梨涡。

一如记忆中的样子。

其实，他之前见过姜蕊。

那是去年，他刚上高三，学校组织品学兼优的学生去省会那所最好的重点高中参观学习。

校方安排了好几项活动，其中一项是参观校史馆。

校史馆里，站在展板前讲解的女生，声音清脆从容，落落大方。虽然穿着统一的校服，却依旧漂亮得出挑。

展板上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与肩头，将她整个人烘托得更加耀眼了。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姜蕊。

他极力把视线移到她身后展板的文字上，但是，没过几秒，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又悄悄移回来。

当时，和他一起参观的好哥们吴志还悄悄在他耳边说，这个女生好漂亮。

他用眼神制止了他，示意他别乱说话。

下意识里，莫名地，他不愿意让别人随便评价她。

后来，中午学校组织他们在学校食堂用餐时，他又一次看到了她。

她和两个女生说笑着走进来，亲昵地挽着胳膊。和校史馆里端庄落落大方的模样不同，此时的她，神情张扬，笑声清脆，眉眼间带着一丝娇气与灵动。

初秋的阳光从食堂的玻璃窗倾泻进来，落在她的发梢和眉眼间，她整个人明媚得让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两个小梨涡浅浅的，盛满了笑意。

沈川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是他十七年的生命中，所不曾有过的悸动。

当天下午他们便踏上了返程。

回到学校后，便立刻投入到紧张高压的高三学习中。

他成绩拔尖，学校、老师、父母都对他寄予厚望，他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那一瞬的悸动，被压下去，几乎深埋在了记忆深处。

只是，他不敢承认，她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梦里。

梦境支离而暧昧，面容看不真切。但是，他就是知道，是她。

没想到，今天中午，当那张脸出现在车窗里时，他居然一下就认出了她。

刺耳的刹车声似乎还在耳边。

他记得那一刻，心跳剧烈到近乎失控。一时竟分不清，是因为刚才的紧急情况，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逢。

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就是姜爷爷家的孙女。

不过显然，她对他毫无印象。

毕竟，他当时只是众多参观者中的一员。

沈川伸手关掉淋浴，水声戛然而止。他仰头，让水珠顺着下颌与锁骨滑落。水雾氤氲间，他深吸一口气，随后用力甩了甩头发。

走出浴室时，暮色已渐渐笼罩院子。夜风拂来，带着夏日里难得的清凉。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喵——”。

他低头，脚边蹲着一团雪白的身影。正是那只常来的小野猫。

这几年村里野猫不少，多半四处游荡。但这只小白猫却总爱往他们家跑。它通体雪白，眼睛带点灰蓝色。王兰英觉得它很可爱，几次想留下。

可小猫显然已经习惯了自由，不喜欢被人驯养，总是偶尔回来溜一圈，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川也习惯了它的来去无踪。他半蹲下身，伸手去轻抚它的后背。指尖划过柔顺的毛发，小猫眯起眼，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他笑了笑，低声问：“饿了吗？”

正想将它抱起来，它却倏地跑开了。只留下夜色中一团模糊的小小白色影子。

王兰英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小川，我刚才喂过小猫了，它不饿。”

沈川抬头应了一声，夜风清凉，轻轻略过额角的湿发。他把目光投向夜空，看着星子一颗颗在漆黑天幕上亮起。

他又想起她揉着眼睛逆光站在晚霞中，枣子落下时被惊到的懵懂，还有回眸瞪他时的圆圆的眼睛。

谁能想到，那个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人，如今就这样闯进了这个夏天。

*

第二天中午，烈日正盛，耳边蝉鸣不断。

沈川如常把自行车停在影壁墙前，走到堂屋门口跟爷爷奶奶打招呼后，才走进厨房。

厨房里，姜蕊正在摆弄一台刚拆封的榨汁机。

那是姜启德提前在网上下单寄过来的。姜蕊从小挑剔，不太喜欢直接吃水果，家里人为了哄她，只好变着法子给她榨成果汁。

姜蕊看到沈川来了，抬了一下眼皮，算是打过招呼了。

沈川把拎着的菜放到一边，走过来，“我来吧。”他从姜蕊手里接过榨汁机，拆开零件，一一冲洗干净，再一一装上。

他的手背青筋隐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很干净。

姜蕊站在旁边，抱臂看着他利落的动作，语气傲娇又理所当然：“以后你每天给我榨一杯果汁。”

“好。”沈川转头看了她一眼：“西瓜汁可以吗？”

冰箱里正好有半个西瓜。他取出来，切开，红瓤鲜亮，汁水淌在刀刃上，甜香很快溢满整个厨房。

他把切好的瓜肉放进榨汁机里，机器运转时“嗡嗡”声响起，很快，一杯鲜红欲滴的西瓜汁出现在桌上。

他推到她面前：“尝尝怎么样。”

姜蕊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还行吧，就是有点太甜了。”话虽如此，她还是没有放下果汁，反而端着杯子，溜溜达达地走到院子里。

枣树的树冠正好遮下一片清凉，她在石凳上惬意地坐下。冰凉的西瓜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清甜沁凉。

枣树上的枣儿，一串串簇拥在一起，很多枣都熟透了，绿色中夹杂着红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靠在石桌上，半眯着眼看向头顶上方的枣，长睫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裙摆散开在石凳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沈川刚好瞥见这一幕。

女孩的侧脸在斑驳光影里半明半暗，眉眼生动。他低下头，心口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柔软。

等姜蕊喝完果汁回来，沈川已经开始备菜。榨汁机已经拆洗干净了，放在料理台一角。

姜蕊走过去，随手把空杯子放到水池里。沈川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杯子，放在水龙头下刷洗，然后仔细抹洗，把杯子倒扣在杯架上。

姜蕊看着他背影：“西瓜汁太甜了，明天换一种。”

沈川垂着眼睛去擦手，“你想喝什么果汁？”

“村里有什么水果？”

他抬头回答，却发现她的唇瓣上染了一点红色西瓜汁，晶莹湿润。他立刻又垂下眼睫：“明天是集市，我可以去多买几种水果。”

姜蕊一上午先陪着爷爷奶奶看了会儿电视，后来就窝在自己房间，画画，刷手机，还真有点无聊。听他这么一说，就来了兴致。

“你能带我去集市吗？我没去过。”

沈川愣了一瞬，点头应下：“可以。只是现在天气热，我们最好早点去。”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集市在村西头，离得远，一般都是骑自行车去。”

他抬眼问她：“我载你去？”

姜蕊眨了下眼睛：“就是你昨天骑的那辆自行车？”她有点印象，好像不是班里男同学骑的那种山地自行车，是那种比较老式的自行车。

“嗯。”

“能载人？”她半信半疑。

“没问题。”他语气平淡，却透着笃定。

“我要是摔着了，你可要负责。”

沈川还没开口，姜蕊却像只小蝴蝶似的，飞出厨房。远远听到客厅里传来她清脆的声音，“爷爷奶奶，我明天想和沈川一起去集市，好不好？”

沈川听在耳里，眉目间不觉浮上一层笑意。

像往常一样，沈川做完午饭后，就收拾妥当，骑自行车回家了。

一进院子，他没有着急进屋，而是把自行车支好，拿了块湿抹布，把自行车从头到尾，仔细地擦起来。

其实自行车本来也不脏，但是他还是把车把、车轮，连辐条的灰尘都一点点抹净。

特别是后座，他蹲下来，把架子间的缝隙反复擦了好几遍，直到铁架泛出清亮的光泽。

院子里的槐树枝叶繁茂，筛下细碎的日影，随风轻轻晃动。

王兰英从厨房走出来，看他一头薄汗，还在忙碌，诧异道：“小川，你不吃饭吗？”

“等会儿吃。妈。”沈川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语气不动声色，“明天集市，姜蕊想跟我一起去。我骑车带她。”

“那你骑自行车慢点，照顾好小姑娘。”王兰英叮嘱。

沈川点头应下，又低下头，把抹布拧干，再一次细细擦了后座一遍。

光影斑驳，一寸寸落在泛着亮光的铁架上，也落在少年温柔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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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