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万没料到,下午他还想着把明帝往外推,可是这晚上没有明帝的陪伴,他竟然睡不着了。
天到子时,他尚没入睡,躺在宽阔的大床上,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四周。月色如水,透过糊了一层薄纱的精美窗格,照进静谧的房间之内。御楼地势高迥,山风清厉劲爽,一刻不停地吹入房间中,把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他默默地拉了一下盖在胸口的薄罗锦被,脑海中想到的全是明帝温暖的身躯。
他家月儿有一样好处,身强体健火力十足,冬天抱起来尤其温暖,像是抱着一个小碳炉,像这样的初秋凉夜,有他家月儿在,他是丝毫都感觉不到凄冷的。昨个儿晚上在她刻意的撩拨之下,他甚至都出了一身薄汗。汗水打湿了白玉一般的身体,两个肌肤相贴,他甚至无法辨别究竟是谁更加**滚烫。
哪里像今天这样,盖着锦被,尚且觉出冷来。
可恶,她把他丢在这御楼之上,就没有想过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睡,会睡不着吗?
这个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渣女!
他摩挲着锦被上金线凤凰的纹路,想把明帝的俏脸赶出脑海,可是根本做不到。
他开始琢磨明帝这会子在做什么呢?是正在宠幸冷清泉呢,还是已经睡着了?
多半还在宠幸吧,明帝这阵子都没怎么翻冷清泉的牌子,冷清泉得了这样的机会,还能不拼命讨好她吗?只是不知道,她在宠幸冷清泉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让冷清泉跪着服侍她?
多半也会的。
明帝本就贪恋枕席间的放纵之乐,对着他都敢肆意妄为,对冷清泉这个公主出继了的侧室男儿,又能有几分顾惜?没准比对他还要不客气。冷清泉本就惯会讨好她的,可能根本不以为辱,比他更加地纵容她的无理要求。
只是,明帝下午才说过,他是最合她的意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冷清泉并不会这般服侍她?
这倒也不无可能,冷清泉比他体力好,也许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只靠着强大的体能就能取悦到天子。
呸,这都想的是什么?
他一个堂堂的皇后,脑子中哪能总想着皇帝是怎么宠幸别的后宫的?
安澜暗自唾弃了一下自己,想要停止想象。
然而大脑最是不受人控制,他越想停下来,那些旖旎绮艳的画面就越是争先恐后地在脑海中涌现,一幕一幕地演给他看。一会儿是明帝直起玉背似笑非笑地盯着下方的人儿看,一会儿是冷清泉手指狠狠攥着锦褥腰身紧绷反弓成桥。
一会儿是明帝桃红艳冶的脸水光潋滟的眸,一会儿是冷清泉眼角飞红伸出健美的胳膊去搂明帝纤长的脖颈。
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成为天下第一阴暗无耻的皇后了。这怎么行?
实在受不了了,安澜霍地一下子掀开被褥,快速坐了起来。
他靸着鞋子下了榻,在房间里走动了一圈,想要找到一些书籍或者是笔墨纸张,可以让他读会儿书或者画画练字来消磨这一夜的时光。然而什么都没有,这里虽是御楼,却因明帝极少来住偶尔过来也是宴饮为主,并不曾给天子准备批阅奏折的文房四宝。至于他自己的书籍笔墨颜料等物,更是一概不曾带来。琴倒是有一张,可是深夜弹琴,传到明帝的耳朵里,怕是要说他故意扰她心境,不让她好生宠幸冷清泉,这在宫里也还罢了,在这乐养园中,他倒是有些介意被功臣们知晓了,笑他妒火冲天。
实在无事可做,人又烦躁得很,怎么办呢?
他想了一想,决定下楼走走。
从屏风一侧的架子上拿起外衫三两下穿在身上,提上鞋子就往外走,蹭蹭两步下了楼梯。
一楼楼梯旁边的地铺上,睡着两个随着他过来的三等侍儿,此刻二人睡得正香,其中一个甚至发出了轻悠的鼾声。他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悄悄地打开朱漆楼门的一槅门扇,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御楼。
外面是很开阔的地势,他没有在这块平坦的空地上多停留,借着无边月色,信步往山上走。
夜色薄凉,视野却很好,他踏在青石板上,随着坡度起伏不一的台阶步步登高。头顶是藏了亿万颗星辰的黛蓝色天空,耳旁是埋伏在草丛里秋虫的低吟,袖子里是远处山峰上吹过来的习习沁人的风,脚底是稀稀疏疏地铺在山路上的银杏叶。偶尔还有一两只大雁在夜空中飞翔而过。
他这颗烦躁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走着走着,遇见了一对巡逻的女兵。女兵认出了他,略有些惊讶他怎么一人独行,他随口而言:“本宫瞧着月色好,出来踏月。”
女兵们自然不敢质疑,其中一个很贴心地把自己手里的灯笼送给了他,“皇后打个灯笼。”
他接了灯笼继续沿着逶迤的台阶向前走,女兵们也继续往另一个方向巡逻去了。
又走了几十步,台阶忽然往下走了,他顺着台阶,也往下面走。越下越深,忽而这条路又折了过去,他也不管,只随着台阶前行,很快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幽美的湖泊。
晚上的湖泊,静影沉璧,像是睡熟了的美人。
他看得眼直,不自觉地便沿着台阶又走了一小会儿,直到来到一个八角凉亭中。凉亭里有长长的椅子,他走得也有些累了,顺势坐了下来。
才刚坐下便听见背后有人说话,他吓了一跳,赶忙摇动脑袋四处看,却原来凉亭背后有一个三间卷棚顶的房子,他听到的正是房间里人的聊天。
他无意听人家的私房话,但走得累了,才刚坐下,倒也不想立刻离开。只得眼望着清幽的湖泊,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那房里人的对话。
先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妻主,您这一走就要一年,侍身舍不得您,您要不还是把侍身带上吧。”
接着便是一个中老年女子的声音,“这就舍不得妻主了?放心吧,等把弦歌找回来,妻主就回来了。”
那中年男子道:“侍身就怕您不是一个人回来。”声音中含着抱怨。
那中老年女子道:“什么意思啊?”这话问得憨憨的。
那中年男子道:“您一个人在外面,万一遇上了勾人的小狐狸,您不就带一个回来了?到那会儿,人家年轻貌美,您哪里还记得我是谁啊?”声音里饱含着委屈与担忧。
那中老年女子笑了起来,“放心吧,阿瑕这张小嘴这么会服侍,妻主走到天边都惦记着你,哪里还会看得上别人?”
那中年男子嗔她道:“妻主您笑话侍身。”
那中老年女子道:“没有啦,妻主说真的,他们都不肯这么做,只有你肯,服侍得妻主妥妥帖帖的,妻主心里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笑话你?”
那中年男子听了,便也高兴起来,却也不忘替自己辩白,“侍身也知道这事上不得台面,可是男儿家到了岁数侍奉妻主力不从心了,再不肯放低身段,岂不就和妻主彻底疏远了?侍身不怕别的,只怕同您疏远。”
这中年男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按说有飞儿在,侍身就算是同您疏远了,也照样不缺荣华。可是侍身爱您,侍身不愿意同您过相敬如宾的日子,侍身想要始终与您亲密无间,侍身瞧不得您身边有新的男儿。您说侍身嫉妒也罢,不要脸面也罢,反正侍身就要缠着您,您这辈子都不准像关帅那样纳个小男儿。”
那中老年女子听到这霸道中饱含着深情地话,不由得笑了起来,“阿瑕你呀,真是越老越缠人,罢罢罢,妻主可不敢再纳什么小男儿,就叶儿一个,都被你挤兑得只能做侍儿的活计,十天半个月不敢往我跟前凑一凑。我纳了新人,让人家住冰窟窿啊?”
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要不是飞儿是个儿子,侍身当初怎么会允许您纳那叶家的?大凡飞儿是个女儿,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您纳新人。”
那中老年女子赶忙止住他:“好啦,这话就不要提了,飞儿虽是个儿子,可他带兵打仗,样样不输女儿,又是皇家君卿,你这诰封也是因了他才得的恩典。”
安澜听到这里站了起来,他已经听明白了,这中老年女子乃是嘉君董云飞的母亲、凰朝三大军营主帅之一的战神董平南,这中年男子乃是董云飞的父亲何氏,至于董平南口中的叶儿多半是董平南的侍夫叶氏,这叶氏是董平南的夫郎中唯一一个没有生女育儿的。
他提着灯笼往回走,耳边听着董平南絮絮叨叨地叮嘱何氏:“这一年里头,你不想回府,就还住在这里,床底下箱子里我放了五百两金子,够你花用一年了。叶儿我会打发他回去,不让他在这里烦你。”
接着是何氏的声音,“这金子妻主带上一半的,穷家富路嘛,在外面花用多。”
董平南的声音飘散在风里,“都留给你用,妻主出的是公差,朝廷自会准备花销的。”
安澜提着灯笼默默地往前走,快要走回御楼的时候,他便想明白了。
他之所以不愿意服侍明帝,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屈辱,这事本就是他主动开端的,去岁这么做的时候他并没觉得如何屈辱。他那会子可以说是心甘情愿的。
如今,他感到委屈,是因为明帝没能够做到与他亲密无间。
他抛下男儿的自尊,放低了身段,却没能够得到妻主的体贴怜惜温柔呵护。这让他怎能不委屈?
可是他的这份委屈她未必知晓,他不开口,她也未必会想着给予,那么,与其让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受委屈,不如主动提出来自己想要什么。
他是皇后,如果连给自己争取权益都做不到,又怎么管理偌大的后宫?那个何氏只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就敢霸着妻主挤兑别的侧室,他眼下虽没有柳笙这个靠山,膝下却还养着大公主,过于认怂,岂不连那何氏都不如?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的路,又想明白了心中的烦恼,回到御楼中,安澜很快就睡着了。
几十里外的京城,江澄却是仍旧在失眠。
虽然明帝说关荷等人出发的事,江澄无需操劳,但江澄知道之后还是连夜去了兵部,把兵部值守的官员小吏全都喊到大堂中吩咐差事。
兵部尚书徐淳尚在养伤,陆心妍调出兵部之后,兵部一直缺乏能干的文官,他亲自出手,兵部的官员小吏不敢偷懒懈怠的同时也有了主心骨,把不敢做主弄不清楚的事情向他询问。
给关荷等人准备出行的物资,瞧着简单,却也有许多琐细的事。
比如随从主帅出门寻找柳相国的兵姐姐们,在薪俸之外要不要给外差贴补钱?要她们深山野岭地去寻人,风里来雨里去的,一文不给自然不合适,姚天女神也不能白用人,再者银钱匮乏也怕她们滋扰地方百姓,可是给多少呢?
每人每天给一百文,八支队伍一天就是八十两银子,一个月就是两千四百两,一年就是两万八千八百两。倒也不是说给不起,而是凡事得讲究个公道,在雅州河道上做工的兵姐姐、留守在京城的兵姐姐她们是没有贴补的,给寻人的兵姐姐太多钱,对别的兵姐姐不公平。
最终江澄斟酌之后,定下了每人每天贴补三十文钱的标准,随从的御前护卫是每人五十文,关荷董平南等八名功臣则是每人每天三百文。赵湘安珩慕哲瑜何文金以及李蔚凌影,不能并肩关荷等人,每人每日二百文。每队每月另给公使钱一百四十两,用于全队餐食及杂项使费。
关荷董平南四队是领整整一年,赵湘慕哲瑜两队,则是自出发之日起领到柳笙返京她们也随之返京的当月月底止。对此前已经去寻找柳笙的李蔚凌影两队亦是自出发之日计算贴补钱,予以补发此前的贴补并如数支付此后的公使钱。
另外支给每个士兵冬春夏三季衣装钱一两五钱银子一人,御前护卫二两银子一人,关荷等主将十两银子一人。
至于帐篷车马炊具食器灯笼火把弓弩刀剑等物一概从优拨付,考虑到山野住宿的时候多,一百名士兵想要住得舒坦,至少需要十个帐篷,加上两位主帅的、御前护卫的,一个小队少说也得十二三顶帐篷,两辆车子根本不够拉物资。
江澄做主给每队增加了四辆车子,被褥帷帐等物尽皆调拨新品。
把这些事情安排了,他自然没功夫在兵部盯着官员差役们一件件备办,指定了个平时做事勤谨的兵部官员临时督责,又吩咐了那官员在关荷等人走后把所有的支付账簿报于政事堂,他便起身前往政事堂值宿。
踏着月色返回政事堂,时辰刚好是亥时二刻,把政事堂里积留的公文又批阅了几份,想到叶家正君中午临产,这会子也不知道生出来了没有,打发了政事堂的女子差役前去问询。
两刻钟后,女子差役回来,跟他讲,叶家灯火通明,叶家正君尚未生产。
他看看房中的铜壶滴漏,琢磨着这会儿亥时六刻,或许到明早就能生下来了。
挥退护卫,他又批了好一阵子公文,看看天到子时二刻,他才去屏风后洗沐。洗沐完了一个人愈发无所事事,政事堂这边的床榻被褥也远不如宫里的舒坦,他躺在床上可就有些睡不着了,脑海里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明帝。
他想明帝真的会想法子,居然想到把关荷等人打发出去寻找柳笙的一举两得的办法,既能向天下人表示她很重视柳笙这样的忠臣的性命,不惜花费重金也要将人寻回,让女子官员们以后更加尽忠国事,又能向后世百姓昭示她善待功臣重用功臣、绝不猜忌防范功臣的伟大与宽仁。
她总是有意想不到的办法,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还听劝,绝不固执己见,他才跟她说要她善待安澜,她立刻就能做得很好。腹有良谋又从善如流,作为臣下,辅佐这样英明睿智的皇帝真是三生有幸。
只是有一点,让他隐隐地感到不安。
明帝这回没与他商量就直接派遣关荷等人前往地方寻找柳笙,还特意告诉送信的人不让他操劳此事。这往好了想,是明帝体贴他不想让他过于辛苦,往坏了想,却是明帝想要大权独揽,把他变成一个只能够按她的意旨行事的私臣宰相。
若果真是这样,他该怎么办呢?是顺从明帝的想法,乖乖地做一个天子私臣,还是秉持原则,不许明帝过于侵袭相权?
若是安于私臣的位置,那他澄清天下以身许国的理想往哪搁?
可若是坚持原则,势必要与明帝起冲突。皇权与相权本就不是一回事,史书上皇帝与丞相之间有权力冲突的,无不闹得很不愉快,不是皇帝杀了权相,就是权相废了皇帝。他不能够接受他同明帝之间有这么惨烈的冲突。光是想一想,他就头皮发麻。
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天到丑正,他还睁着眼睛。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做了决定,他决定装傻。
凡明帝不让他插手的事,只要没有下明旨阻拦,他就主动参与其中,以一个勤勤恳恳的姿态尽忠竭力,明帝应该也说不出什么来。
凡明帝自己下旨要做的事像任命官员,他既不驳回,也不去找明帝质问,但一定要补上一份政事堂的公文。
虽说这么装傻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却能够让他与明帝的感情多维系一时。宠君的快乐他还没体验够呢,坚决不能出岔子。如果能够拖延到柳笙回来,那是再好不过。明帝敢让绕开他随心所欲,却绝不敢绕开柳笙。
只是,柳笙还活在世上吗?究竟几时才能被找回来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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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