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是个小地方。
小到东头的狗叫,西头的人都能听见。
它像一片茶叶,安安静静地浮在江心。江水绕着洲流,水汽氤氲,一年里倒有大半日子是湿漉漉的。
这样的水土,最宜养茶。
沈知意的家在西洲的南岸,一座染坊。她家的隔壁,是苏家,一座茶坊。
两家院墙挨着院墙,中间只隔着一丛半人高的栀子花。
花开的时候,白色的花瓣上,常常会溅上几点靛蓝的汁子。那是沈知意涮洗染缸时,不小心甩出去的。而她家晾在院里的白布,也总会染上一阵阵炒茶的清香。
染料的涩,茶叶的香,混在一起,就是西洲的味道。
只是,两家人并不熟。
西洲的人都内敛,话少,见面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沈知意的爹沈全是个老染匠,一天到晚泡在染缸边上,除了摆弄他的那些蓝草,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苏家的男人,也就是苏南风的爹,前些年病没了,如今只剩苏家姆妈带着儿子苏南风过活。
苏南风这个人,沈知意见过,但没说过几句话。
他比她大两岁,总是穿着一身洗旧的青布衫,身上干净得不像个做茶的,倒像个念书人。他常常坐在院里的那棵老樟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风吹过,樟树叶子沙沙响,和着隔壁院里炒茶的哗哗声。
沈知意偶尔从织机前回过头,透过窗棂,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鼻梁很高,嘴唇抿着,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思索什么难题。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那样的场景,很静,也很远。
西洲的日子,就像江水一样,慢慢地流。
直到那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两家院墙中间的那丛栀子花。
雨下得又大又急,沈知意正手忙脚乱地帮着爹爹收院子里晾的布,就听见“哗啦”一声,那堵本就老旧的土墙,连着栀子花树,一起塌了下去。
泥水混着白色的花瓣,流了一地。
隔壁院子里的景象,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呈现在眼前。
苏南风也正站在廊下,手里抱着一摞书,明显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着了。他脚边,是一个翻倒的竹篮,里面滚出许多晒了一半的茶叶。
雨水瞬间就把那些嫩芽给浸透了。
沈知意看见他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去捞那些茶叶,可雨太大了,水流太急,那些茶叶打着旋,很快就汇入了满院的泥水里。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沈知意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知道,那些都是顶好的明前茶,费了多少工夫才采回来的。
雨停后,两家人一起收拾残局。
苏家姆妈叹着气,跟沈全商量着怎么重砌院墙。沈知意则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着地上的泥泞和断枝。
苏南风也在,他拿着一把小小的竹耙,小心地将那些还能辨认的茶叶从泥水里扒拉出来,放在一个破了口的簸箕里。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沈知意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看着有些清冷的邻家哥哥,其实心里也藏着火。
那火,是对茶的。
她走过去,蹲下身,帮他一起捡。
“没用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泡了泥水,就全毁了。”
沈知意的手顿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她抬头看他,他眼里很干净,映着雨后天光,也映着藏不住的失落。
“总要试试。”沈知意小声说。
他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并排蹲在泥地里,一言不发地捡着茶叶。栀子花断裂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茶叶的涩气,钻进鼻子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那天,他们捡了小半簸箕的茶叶。
苏南风把茶叶拿回去,尝试着重新烘焙。沈知意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从那天起,她再路过隔壁院墙的缺口时,苏南风会朝她点点头。
她也回一个点头。
两家的院墙没有马上砌起来,那个缺口,就那么留着。
天气好的时候,沈知意能看见苏南风在院子里摊晒茶叶,或者坐在樟树下看书。她也能闻到,他家茶坊里飘出的,一天比一天更醇厚的茶香。
她觉得,那茶香里,好像多了一点什么。
是什么呢?她说不出来。
就像她自己染的布,有时候多放了一点茜草,有时候少浸了一会儿蓝靛,出来的颜色,就会有细微的不同。
那种不同,只有做的人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