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安站在顾習之家门口,手里拎着果篮和营养药品。
昨晚她从程勇那得知了两件事,一件是顾習之撞到脑袋了,还挺严重。另一件,是她爸乱点鸳鸯谱的事儿。
“她不都说了有喜欢的人了,你干嘛还这样?”
“喜欢又没在一起,在一起但没结婚,有什么用?”
程予安反对:“这也太功利了吧?!”
“啧,”程勇红着脸,拍着车扶手,摇头晃脑着打了个嗝:“你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喜欢能当饭吃吗?她喜欢人家,人家喜欢她吗?条件再好,人家不娶她有什么用……小顾这孩子也真是,我把她当女儿替她着急,她却不领情。啊呀~我也不好多说什么,算啦算啦~”
车窗外有孩子笑着跑过,后面的家长喊骂着追。程勇看见了,又忿忿道:“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结婚,不愿意生孩子……你也是,这么大人了也不找男朋友,都这样的话人类都要灭绝了!”
程予安冷笑一声:“恐龙灭绝是因为不生孩子吗?”
程勇骂:“你什么态度你!”
程予安懒得跟他多烦,把车开得飞快。
顾習之受她爸这种封建老顽固的荼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居然能笑眯眯地听完这些让人生理不适的话,不作一点反驳。程予安听说,顾習之毕业时,盛老想留她在学校,但她却来了省博,说在省博工作久了,和这里的人有情分。不理解,有什么情分?从她实习时就劝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的情分?还是把工作都推给她美其名曰锻炼的情分?
在程予安的观念里,在大学教书,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单位上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世上不存在什么文化单位,下了班,衣服一脱,喝酒上脸比谁都快。她爸就是。
程予安至今不明白顾習之为什么选后者,程勇对此的回答是:小顾是个明白人,知道带编的铁饭碗和合同随时都可能走人是两码事儿。程予安嗤了一声,但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此时,程予安摁了门铃,没人应。又摁,还是没人。敲了几声,还喊了几句,仍旧没人。心想:难道住院了?这么严重?刚想掏手机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在医院,转念又想,她这位爱好摆弄花草的学姐喜欢戴着耳机在花园里忙活,经常听不见铃响。以前有几回程予安来顾習之家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情况,后来顾習之就说如果按门铃没人应,可以绕到单元楼的另一面看看她在不在。
顾習之家的花园不大,紧贴着屋后那面长窗。冬天大部分植株都打了卷,草地也显出斑驳黄意。程予安绕到花园往里头望了望,没人,只有几丛月季盛放着,在风里轻轻颤。
“哎,”程予安忍不住感叹,“都12月了你们还在开啊。”
走近几步,看到花园那扇铁栅门竟然没锁,门缝微微虚掩,索性把东西放在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月季就在阳台门旁的墙边,程予安弯下腰,轻轻拨开一簇花叶,指尖刚触碰到花瓣时,
“砰——!”
屋子里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程予安浑身一震,整个人警觉了起来。目光一扫,看到墙边立着一把园艺铲,毫不犹豫地抄起来,举在面前防卫。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居然有小偷?这小区安保这么差?
程予安立刻蹲下身,掏出手机按好110,手指在通话键边悬着,悄悄往门里看。
屋里一片静谧,客厅空荡荡的,窗帘轻摆,茶几上的书歪歪斜斜,沙发上有件灰色的披毯搭得松松垮垮。几秒钟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
就在程予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准备起身离开时,忽然瞄到一道人影从屋子的侧厅缓缓探出来。
那人一动,她脑子里瞬间炸开了警报,肾上腺素瞬间涌遍全身,手心发紧,手机也忘了,心里就剩一个念头:抓住他!!于是第一时间握住门把手一转,居然开了!来不及多想,冲进屋子气势汹汹地大喊:“别动!我已经报警了!你谁!”
那人猛地转身,程予安瞳孔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江……江月姐姐?”
江月惊魂未定,眼神错愕,脸上也写满了震惊:“……予、予安?”
程予安赶紧放下铲子:“你……你怎么在这?”
“呃……嗯……”
江月从业七八年,什么形形色色的场面都见过,但现在,她无比惊慌,不知道怎么解释。
实话实说吗?自己是来拿顾習之的衣服的,这倒也没什么。
那顾習之人呢?
这才是诡异的,顾習之现在被她强行摁在卧室的卫生间里。
怎么说呢。
今早起来的时候,江月就感到无比的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把顾習之带回家了。不仅带回家,还帮她按摩,帮她铺床,给了她自己的内衣内裤,大半夜还跑到她房里看她。这,这……
等磨蹭到将近中午不得不起来的时候,江月终于一咬牙,打开房门,探出了头。
好安静,还没起吗?
江月莫名松了口气,退回房内去卫生间洗漱,然后慢慢悠悠走出房间,准备去厨房泡杯咖啡。刚进客厅,就定住了。
顾習之正坐在沙发上。穿戴整齐,一只腿自然地搭在另一只膝上,舒服,松散,身子微微侧向茶几。一只手拿着杂志,另一只手的拇指轻轻抵着唇角,眉头轻皱,专注认真。阳光照进来,斜斜落在她的脸上,长睫毛落下淡淡阴影,整个人安静好看。
江月一见她,心里竟然发虚,下意识地打转。刚跨出一步,又停下了。
不对啊,这是我家,我躲她干嘛?
江月站在廊道里,深吸一口气,伸手理了理头发,挺直背,带上去见业主时那种自信大方的笑容,踏出一步。
视线一抬,笑容凝固。
顾習之没在看杂志了。姿势倒是一点没变,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她,没什么明显的表情,静静的。
她坐着,江月站着,两人安静地对峙。
江月脸上的笑要挂不住了。
顾習之忽然勾了勾唇角:“你干嘛站那儿不动?”
江月眨了眨眼:“啊……我,我刚起来,站站。”
顾習之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手里的杂志,唇角的笑仍浅浅挂着:“哦——那你站吧。”
江月被她那副泰然自若,仿佛她才是这间公寓的主人的态度弄得有点不爽,于是双臂抱胸,卯足了气势走到她面前,瞥了一眼杂志封面,阴阳怪气地问:“看得懂么你?”
顾習之把杂志摊开,指着其中一段:“我不喜欢这个观点。”
江月弯腰顺着她手指指的地方看。
「建筑的最终意义,不是塑造功能,而是引导秩序与服从——空间的形态应该在潜移默化中驯化行为。」
“嗯……我也不喜欢,太居高临下了。”
顾習之把杂志一合放到一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开始笑。
江月头一偏,就这么弯着腰跟她对视。“笑啥?”
顾習之眨眨眼睛:“我饿了。”
江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直起身:“想吃什么啊——”
顾習之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牙齿:“出去随便吃点,然后带我回家拿衣服。”
江月秀眉微颦:“我怎么觉得你说话这么不客气呢?”
顾習之端端正正地坐着:“有吗?”然后故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露出一个很无辜的表情:“哎呀,医生是不是说,24小时后热敷来着?”
江月闭了闭眼:“一会儿去你家敷……好点没?”
顾習之把头一低,让江月看。
江月轻轻摸了摸:“感觉肿块小了点……疼吗?晕吗?”
顾習之想了想:“不疼,但微晕。”
“什么叫微晕?”
顾習之抬起头:“就是饿了,缺碳水的那种晕。”
江月眯起眼睛看了她几秒,哼了一声挤出个笑容:“那您稍等,我这就去换衣服,带您用膳。”
顾習之往沙发上一靠,右手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两下,笑嘻嘻地说:“有劳江设计师了。”
两人吃的是顾習之家小区外面的米线。
顾習之住的是一个老小区,年久微旧,维护得却还算干净。小区外侧就是一条通往古街的窄巷,石板路蜿蜒着往前延伸,拐几个弯,便到了那条出名的老街口。古街不长,却处处是烟火味。临街的小店几乎家家开门,各种摊点前排着长队,游客和本地人混在一处,吆喝声和闲聊声此起彼伏。
街角五金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认得周围一整片的人。一见顾習之,就从柜台后探出头来:“小顾呀?好久没来了,忙呢?”
顾習之甜甜地打招呼:“奶奶,你身体好啊?”
“好,好,”老太太见她旁边还站着一人,推了推老花镜,“哟~这姑娘噶漂亮的,你朋友啊!”
江月被夸,连忙笑着点头。
顾習之笑:“是,奶奶。”
“个么好的呀,相貌尽该好。”
顾習之指了指边上的米线店:“奶奶,我们去吃午饭了,改天再来看你。”
“好的好的,再会,再会。”
米线是一小锅一小锅煮的,端上来,汤汁浓郁,肉饼咸香扎实,颗粒饱满,米线爽滑弹牙。
江月尝了一口,点头称赞:“我发现你还挺会吃的。”
顾習之得意地嘿笑几声:“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
江月听后,沉默地把筷子放下,静静打量着顾習之。
顾習之奇怪:“你打量我干嘛?”
江月皮笑肉不笑:“是不是博士都喜欢卖弄自己?”
顾習之无语:“这怎么就卖弄了??”
江月悠悠拿起筷子:“你用不着刻意展示你的才学,我听不懂……没法儿给你加分。”
顾習之哼哼了两声,小声嘟囔道:“我才没有刻意……我本来就有才学。”
江月低着头偷瞄顾習之,这人正鼓着嘴巴用筷子挑着碗里的米线,不服气似的。江月垂眸,含笑着说:“行了,你有,你是小顾博士,是顾研究员,行了吧?”
顾習之点头:“行。”
吃完饭,两人步行去了顾習之家。一进门,江月的职业病便犯了,背手转悠着细细打量她的客厅。
老小区的房型都差不多,从70、80平两室一厅到130多平三室两厅,大差不差。顾習之住的这一带是老文教区,江月有时候会收到这里的设计单,对方大多都是教职工或体制内的,要不然就是子女替老人家改造翻修。江月还是挺喜欢做这一类设计的,因为业主们求的是一个舒适自然,没有异想天开脑袋一拍的决定。
设计不是设计风格,是设计业主们的生活方式。但如果非要用某种标签来概括江月接触的这类业主的偏好的话,大概都是“保守派”,白墙大理石砖,房间铺地板,浅色家具,容错率高。
江月原本以为顾習之家也差不多,但黑框玻璃窗和窗边一组复古墨绿色的L型沙发着实让江月对顾習之有了新的认识。
顾習之见江月盯着茶几看,赶忙去收拾上面乱堆的书。
江月笑着说:“别收拾书了,收拾你的衣服吧。”
顾習之转过头:“我就前两天在这儿看书了没收拾。”
江月又去瞥一旁的柜子,上面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你倒也不必睁眼说瞎话。”
顾習之尬笑两声:“你在沙发上坐会儿吧,我很快收拾完。”
“欸——”江月拦住要进屋的顾習之,“我想进去参观一下。”
顾習之抿着嘴迟疑。
江月不高兴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顾習之忙说:“我没有不愿意,就是……没事,你来吧。”
江月不满:“什么啊——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你要是勉强我也不愿意。”
顾習之拉着江月的胳膊:“我没有勉强,你来嘛来嘛。”
“叮咚——”
刚到到卧室,门铃突然响了。两人同时一顿,对视一眼。
“叮咚——”
第二声又响了。
顾習之准备去开门,刚迈开步子,江月伸手拦下:“你干嘛。”
顾習之一愣:“开门啊。”
江月盯着她:“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啊。”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学姐?学姐,在家吗?我是程予安!”
顾習之一听,就要去开门。江月又拦下:“你等会!你去开门,你怎么解释我在这?!”
顾習之疑惑:“你在就你在啊,怎么了嘛?”
江月无语:“她过来肯定是从程馆长那里知道你头撞了,那她肯定也知道昨晚最后是你跟我在一块啊!她,她要是问你头怎么伤的……你怎么说?”
顾習之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离:“我,我就说不小心……而且我也可以说我是见完你之后才撞的嘛。”
“怎么不小心?你是不小心的人吗?见完我之后?那怎么撞的?怎么去的医院,我怎么跟你在一块儿的?”
顾習之嘴巴张了张,一时间答不上来。
江月怕的是,程予安看出来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如果她察觉到什么,会不会顺嘴告诉其他人?她和顾習之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说破,如果在没有说破之前,就被捕风捉影宣扬出去,她是没什么,但顾習之一定有事。“你既然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解释,那装做不在家是最好的办法。”
敲门声又响起,顾習之听着心急,她这人有礼节,从没干过拒人门外的事,忙说:“哎呀,我了解她,她不会问那么多的!”说着就要去开门。
江月一把拉住她,也不跟她废话,利用身高优势直接从背后钳住顾習之往卫生间里拖。
顾習之震惊:这人怎么又动手了!!
多冒昧啊!有失体面!有失体面!
顾習之两只手死死扒住门框,奋起挣扎,江月就圈住她的腰使劲往卫生间拽。两人正激烈地进行力量角逐,顾習之咬着牙突然后脑的一根筋开始抽跳,痛得她“嘶”了一声,手上也松了劲儿。此时江月往后一拉,她半个身体都进了卫生间。眼见着自己要被拖进去,顾習之在慌乱中往旁边挥舞着胳膊想抓住什么东西。
“砰!!”
落地灯被顾習之乱抓着带倒,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顾習之僵住,江月趁机把她拖进卫生间。
顾習之堵住门,张大嘴巴,刚要抗议,被江月狠狠瞪了:“你给我闭嘴,我不给你开门你就不许出来!”
江月出了卧室,在走廊屏息听了一阵,感觉好像没什么动静了,就悄悄摸摸地探出半边身子。
好像……没事了?
江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听,似乎确实没声音了,刚准备回去把顾習之放出来,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别动!我已经报警了!你谁!”
江月惊了一跳,猛地转身。
程予安正拿着铲子对着自己。
“江……江月姐姐?”
“……予、予安?”
不会吧。
“你……你怎么在这?”
“呃……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