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和的血早已干涸,凝固在我粗粝的表皮上,像一层暗红的痂,封存着绝望与执着。楚厉王、楚武王的咆哮,斧钺破风的闷响,人群的惊呼或窃笑,库房的尘土与朽木霉味,共同构成我初生时最深刻的记忆。最终,喧嚣沉寂。我被遗弃在楚国宫室最幽暗库房的角落,与蛛网鼠迹、锈蚀兵甲为伍。黑暗成了伴侣,时间失去意义,只有更漏滴答记录寒暑。我沉沦在懵懂中,如同河床深处的卵石,感受着荆山最后一丝微震的联系。
不知过了多少轮枯荣。厚重的库门,伴随着“吱呀”声,再次被推开。黄昏的暖光涌入。一个身影逆光而立,轮廓沉静。是楚文王。他未带扈从,只两名侍从。库房陈腐的空气让他微蹙眉,但目光锐利如鹰,穿透昏暗,精准落在我——这块沾满污垢的“灾石”之上。
他抬手制止欲上前的侍从。缓步走近,靴底踩尘“簌簌”作响。他蹲下身,没有嫌弃污秽,伸出修长的手指,带着考古般的专注,轻轻拂去我表面最厚的浮灰。指尖温凉而稳定,不同于卞和的滚烫泪水或厉王武王的厌恶。那是一种探寻的力度,像解读尘封古籍。
“卞和……卞和……”他低声念着,带着一丝叹息。指尖在我那曾被卞和鲜血浸染、余留暗红印记处细细摩挲。一股奇异的微弱暖流,仿佛沉睡的地火被触碰唤醒了一星火种。第一次,我感到内部深处,那亿万年来被厚重石壳包裹的核心,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如同深埋的种子感受到了春雨的召唤。
他的手指停留在一处特别凹凸不平、蕴含不同纹理的地方。眼神骤然凝聚,呼吸微屏。那专注的目光,化为实质,穿透我粗糙的外壳。片刻,他猛地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王者威严:“召玉工!立刻!要最好的!备齐砣具、解玉砂!将此石——于寡人面前,剖开!”
痛!
这不是卞和断足时传递的、带着情绪冲击的间接痛楚。这是源自我自身存在核心的、最原始暴烈的剧痛!如同沉睡巨兽被利刃刺穿心脏!
沉重的石砣被高高吊起,强健奴隶拉动绳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落下!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我“意识”中炸开!巨大冲击力传遍我每一寸“躯体”,坚硬石屑飞溅。我像一个被巨锤击中的陶罐,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稳住!下砣点再准些!”首席玉工石叟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他须发皆白,眼神锐利,布满老茧的双手稳稳扶住支架。额上青筋微凸,汗水沿皱纹蜿蜒。
石砣的冲击只是开始。高速旋转的砣具由玉工脚踏驱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呜呜”声。解玉砂——坚硬锋利的金刚砂、石英砂混合物,被水调成泥浆,倾倒在砣具与我接触面。吱嘎——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无休无止地钻进我意识深处。每一次旋转摩擦,都如亿万根烧红钢针同时刺入、搅动、剐蹭!我“听”到自身最坚固的结构在呻吟、哀鸣、碎裂!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冷火焰啃噬骨头,撕扯血肉!
“啊——!” 无声的嘶喊在我内部激荡翻滚!荆山亿万年安宁彻底粉碎。恐惧,一种存在根基被撼动摧毁的原始恐惧,伴随剧痛疯狂蔓延。毁灭的阴影如同冰冷潮水将我淹没。
然而,就在这毁灭性的切割研磨中,一种奇异感觉滋生。每一次石砣落下,每一次砣具啃噬,那禁锢我、遮蔽我内在光华的厚重石壳,正被一点点剥离粉碎!每一次剥离伴随剧痛,但紧随其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污浊的外壳正在被强行剥除。
我能“感觉”到玉工们的手。石叟的手稳如磐石,指挥精准。他年轻的学徒阿岩,紧张得脸色发白,但眼神专注,用力踩着转轮。他们的呼吸粗重,汗水滴在滚烫砣具上,“嗤嗤”化作白烟。每一次心跳、肌肉的收缩舒张,都通过紧握工具的手清晰传递,成为痛苦蜕变乐章中的节奏。
楚文王未曾离开。他坐在席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死死锁定砣具与我接触处。手指无意识捻动衣角,显示紧张与期待。我能“感知”他胸腔里的澎湃激流——强烈好奇、对稀世珍宝的占有欲、对“天命”眷顾楚国的期盼!这块即将诞生的玉璧,在他眼中,是他文王慧眼如炬、得上天垂青的象征!他要让天下知道,楚国有此神物!
不知经历多少次雷霆重击与旋转研磨。终于,在一次关键切割后,伴随一声清脆悦耳的“铮”然玉鸣,包裹我的最后一层坚硬石皮,被精钢撬棍小心撬开!
刹那间,仿佛压抑亿万年的月光骤然爆发!
库房内所有声音消失。奴隶忘了动作,阿岩僵住脚,石叟的手微颤,文王捻动的手指停在半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暴露在昏黄光线下、璀璨生辉的玉质所攫取!
温润如凝脂,细腻若婴儿肌肤,晶莹剔透,深不见底。仿佛将纯净秋水、皎洁月光、深邃星辉凝固于此。没有炫目火彩,却有一种内敛到极致、沉静到极致的华美,一种历经亿万年淬炼沉淀后散发的、直指灵魂的莹润光辉。光芒自我内部最深处流淌而出,照亮昏暗库房,照亮每个人脸上的震撼与痴迷。
“天……天哪……” 阿岩失声喃喃。
“宝……绝世珍宝!” 石叟声音颤抖,眼中闪烁狂热光芒。
文王猛地起身,几步跨到近前,俯下身,双手悬空,想触碰又怕亵渎。目光贪婪地舔舐那暴露的玉质,充满狂喜、震撼和近乎燃烧的占有欲!
“和……和氏璧!” 石叟用尽全力,喊出这注定响彻千古的名字。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如同加冕。
和氏璧?
这个名字像九天惊雷,裹挟卞和泣血的悲鸣、文王灼热的目光、玉工们的极致震撼,狠狠劈开我因剧痛而混沌麻木的意识!巨大的轰鸣震荡。我,不再是无名顽石,不再是痛苦璞玉。我有了名字——承载血泪与荣耀、贪婪与期待、此刻无上华美与沉重宿命的名字——和氏璧!这烙印深深镌刻在我刚刚苏醒的灵魂之上。
玉工们精神大振,动作更加小心而狂热。粗犷石砣撤下,更小更精密的砣具装上,解玉砂换成更细颗粒。
但这非痛苦终结,而是更深层、更持久、更“清醒”的折磨!
砣具旋转,带着细密解玉砂,开始打磨我暴露的玉质轮廓。每一次接触摩擦,都像用最纤细锋利的冰针,在我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反复穿刺刻画。玉工们追求完美弧线、流畅过渡、精确厚度。过程缓慢精确,痛苦被无限拉长放大。我清晰“感觉”自身被强行塑造——玉芯正被赋予特定形态:圆润流畅的外廓,优雅内收的“好”边缘,光滑如镜的表面。
这痛苦,伴随强烈的意志对抗。玉工们对“完美”的执着追求,试图将我的原始形态纳入“规矩方圆”。而我刚苏醒、懵懂倔强的石魂,本能抗拒这强加的塑造。精神层面的角力中,每一次砣具推进,都伴随我无声抵抗与最终屈服。痛楚掺杂着一种奇异的、带屈辱感的蜕变。
石叟是“塑形之战”的总指挥。他时而凑近,指尖感受弧度;时而退后,审视比例。指令沉稳:
“左旋三分,力道收两分……”
“好口边缘再薄一分,如蝉翼!”
“此处云纹初显,顺其走刀,取天工之趣!”
阿岩等玉工屏息凝神,汗水浸透麻衣,精准执行指令。他们的呼吸、心跳加速、肌肉紧绷放松,都通过紧握工具的手烙印在我感知中。
楚文王依旧在场。他换上欣赏艺术品的专注神情,凭几品茶,目光始终不离。那目光像粘稠蜜糖,吸附在我渐成型的躯体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与深沉满足。我能“感知”他胸腔里澎湃的野心蓝图。这块和氏璧,在他心中,是天命所归、彰显楚国王权至高无上的象征!是他文王德配天地、福泽深厚的明证!这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透过他的目光,如实质山峦压在我新生的玉体上。
雕琢继续。砣具换成更小的“铊”,雕刻精细纹饰。石叟保留玉璧主体光素无纹的天然大美,只在边缘和“好”口处,依循玉料内部隐约的天然肌理,稍加引导,刻出几道简约抽象的卷云纹。这需要登峰造极的技艺和胆识。
铊具刀尖带着最细腻解玉砂,轻触我边缘。这痛苦如同绣花针在神经上跳舞,带着令人窒息的精准折磨。我清晰“感觉”冰冷刀锋切入肌体,引导解玉砂沿预设轨迹滑动,将朦胧云纹从混沌中“唤醒”。过程缓慢至极,痛苦是无数细小持续的刺痛累积,竟比最初切割更难忍受。这是一种为了极致完美而施加的、清醒的凌迟。
当最后一道云纹末端被铊具轻轻带过,圆融收束,石叟长吁一口气,示意停下所有工具。
世界瞬间安静。只有库房粗重的呼吸与远处虫鸣。最重要的工序都完美结束了。
最后工序是抛光。最柔软的蜀地丝绸,蘸着清冽甘甜的深井泉水,由石叟亲自操持。他屏息,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一遍遍耐心虔诚地拂过我全身。冰凉泉水带走残屑燥热,丝绸的柔滑触感如同最温柔的抚慰。
当最后一抹水痕被丝绸吸干,当石叟将我小心翼翼捧起,放置于铺着深紫丝绒的檀香木托板上时——
那贯穿始终、深入骨髓的剧痛,终于如退潮般缓缓消退。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带着巨大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清明。仿佛持续亿万年的噩梦结束,灵魂挣脱石壳,沐浴晨光。
我,诞生了。
不再是懵懂顽石,不再是痛苦璞玉。我是和氏璧。一块完美无瑕、宝光内蕴、价值连城的绝世玉璧。库房内,空气凝固。奴隶忘记疲惫,阿岩眼中闪烁崇拜,石叟脸上满是完成神迹般的激动自豪。
文王缓缓起身,走到托板前。他未立刻拿起我,而是绕板踱步,目光如精密尺规,从每个角度审视:圆润流畅的廓形,温润如凝脂的玉质,内敛深邃的光华,边缘处似有若无、宛若天成的卷云纹……一切完美超乎想象。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志得意满。
“善!大善!”他抚掌赞叹,声洪亮打破寂静,“天赐瑰宝于楚!此乃寡人之幸,大楚之幸!”他伸出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将我——和氏璧,从丝绒托板上拿起。
他的掌心宽厚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这温度,带着人间至高权力的烙印,与我温润恒定的微凉玉质奇异交融。
我静静躺在他掌心,第一次如此清晰“感知”自身完整存在:光滑如镜、触手生温的质感,内蕴流转的光华,被赋予的名字“和氏璧”承载的沉重分量……还有,来自文王掌心、透过皮肤传递的滚烫野心与**,以及周遭所有人——敬畏、羡慕、一丝恐惧——的复杂目光。这无形的压力,比荆山岩层更重。
蜕变完成。但这“新生”带来的,并非纯粹喜悦荣耀。一种沉甸甸的、混杂茫然、不安甚至隐忧的情绪,如同库房尘埃,悄然弥漫在我清明的意识里。
价值?这价值是什么?是供君王赏玩炫耀的美丽器物?是卞和失去脚踝流尽泪水换来的认可?还是文王眼中那灼热光芒所代表的——名为“权力”、名为“天命”的、沉重到足以压垮山河的象征?
雕琢之痛,让我从亿万年的沉睡中彻底醒来,从顽石中剥离,获得完美的形态与显赫的名字。但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仅是宏大传奇的开篇序曲。一种源自石魂深处的本能预感,如同荆山幽暗洞穴的回音,告诉我:名为“和氏璧”的我,未来的道路,注定与世间最炽烈的**、最残酷的争夺、最诡谲的阴谋紧密相连。荆山永恒的寂静与安宁,那作为无知顽石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前方等待我的,将是历史洪流最汹涌澎湃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