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凝固了亿万年的黑暗。它是我最初的襁褓,也是我唯一的疆域。时间在此失去了意义,刻度唯有地脉深处沉闷的搏动,是大地巨兽缓慢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难以察觉的挤压与磨砺。我无知无觉,只是沉眠,如同一粒被遗忘的星辰尘埃。
直到某一天,一种前所未有的震荡撕裂了亘古的寂静。巨大的岩层在呻吟中断裂、崩塌!千万吨的岩石咆哮着倾轧而下。我被狂暴的洪流裹挟,在死亡的舞蹈中翻滚、碰撞。每一次撞击都让构成我的晶体发出无声的尖叫,棱角被粗暴地削去。那是混沌初开的痛楚,也是新生的前奏。
当风暴平息,我发现自己嵌入了一条幽暗山涧旁的断崖岩缝里。冰冷刺骨的涧水,日夜不停地冲刷着我。水流是新的暴君,带来另一种剥蚀。然而,正是这冰冷而活跃的浸润,洗去了我最后的岩屑与浊气。水,竟成了我的雕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涧水在我身上刻下柔和的凹痕,打磨出温润的弧线。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澄澈感,开始在我内部缓慢苏醒、凝聚。那是属于玉的胚胎,在黑暗与流水的共同孕育下,悄然萌发。
我依旧“沉睡”。但这种沉睡,已不再是绝对的无知。我能“感受”到水流抚过肌理,能“听”到山风的呜咽。我的意识,如同冰层下缓慢流动的暗河,模糊、懵懂,尚未形成“我”的概念,却已开始被动地“记录”。
不知过了多少寒暑,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闯入了这片领域。
脚步声。沉重、疲惫、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声,带着浓重水汽的汗味,还有一种灼热的、生机勃勃的、带着一丝焦虑的“气息”,蛮横地穿透了冰冷屏障,触及了我的“表面”。一种本能的、类似晶体受到挤压般的“不适”感第一次升起。
那人停了下来。我“感觉”到他粗糙的手指带着探寻的力度,拂过覆盖苔藓的岩壁。指尖的温度微弱却清晰地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细微的“嗡鸣”在我致密的内部震荡开来。那是我的晶体结构第一次对另一个生命体,产生了物理层面的“回应”。
他的手指一寸寸拂过岩壁。忽然,动作停住了。指尖停留的区域,正是我被水流冲刷得最为温润光滑、晶体结构异常致密均匀的地方。那力道猛地加重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皮肤刮擦着我光滑的表面,那“嗡鸣”感陡然加剧,如同被拨动的琴弦。
“呃啊……”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滚出。混合着狂喜、震惊和巨大渴望!那灼热的气息瞬间变得滚烫,如同实质的火焰,紧紧包裹了岩缝。我“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心跳声如同擂鼓传来。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简陋石锤和石凿。刺耳的刮削声和沉闷的敲击声骤然响起!每一次凿击都像重锤砸在我的“感知”上,那“嗡鸣”瞬间变成尖锐的、结构即将被破坏的“嘶鸣”!碎屑纷飞,包裹我的岩层在他狂热的开凿下不断剥落、崩塌。震动让我头晕目眩。这是一种粗暴的、充满破坏性的剥离。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和魔怔般的呓语:“宝…重宝…天予…天予我楚……”
包裹我的最后一块坚硬岩壳被撬开。我,这块深藏于荆山腹地的璞玉,第一次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刺目的光芒!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金针,狠狠刺入我从未接触过光明的核心!炽烈的太阳!一种被灼烧的剧痛瞬间传遍我的“意识”。与此同时,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汹涌而来——那是风!它贪婪地舔舐着我刚刚剥离岩壳的表面,留下干燥的不适感。
光与风,这两种全然陌生且暴烈的元素,疯狂地撕扯着我刚刚萌芽的混沌“知觉”。
一双沾满泥土、指节粗大的手,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我。他的掌心滚烫、汗湿,紧紧贴合着我冰凉的表面。灼热与冰冷形成尖锐对比。他掌心的热度、汗液的黏腻、血脉奔流的搏动……所有这些属于“人”的强烈信息,蛮横地涌入我的意识。
“美……太美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他把我高高举起,对着刺眼的太阳。阳光穿透我包裹着石皮的边缘,内部那凝聚了亿万年精华的玉质,隐隐透出温润内敛、却又无法忽视的晶莹光泽。
“国宝!”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布满泥泞的石皮上。“噗嗒”一声,那泪珠滚烫,带着咸涩的、沉重的悲哀气息,瞬间灼伤了我的感知。他的脸凑得极近,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的火焰,直勾勾地“看”着我。
“此乃荆山之灵,天赐楚国之重宝!我卞和,必献之于王!”他嘶声低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那名为“卞和”的人类,用他滚烫的泪水和灼热的誓言,第一次在我混沌的“存在”中,刻下了清晰的印记。
从此,我不再仅仅是一块懵懂的石头。我有了一个承载着血泪与执念的名字——卞和之玉。我冰冷坚硬的核心,第一次被一种名为“命运”的、滚烫而沉重的东西所触碰。
卞和将我紧紧包裹在葛布衣襟里。隔绝了天光,世界重归昏暗。然而,黑暗不再安宁。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布帛的摩擦,感觉到卞和胸腔里那颗心脏剧烈而急促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震动着我的核心。
他在崎岖陡峭的荆山小道上跋涉。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他走得极快,带着燃烧生命的急切。饥饿缠绕着他,疲惫压在他肩上,步伐有时踉跄。但他捧着我——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始终保持着小心翼翼的珍重姿态。那份珍重,与他自身的狼狈形成心悸的对比。
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周遭的气息变了。空气浑浊,带着烟火、牲口粪便和密集人群的气息。脚下的路变成巨大条石铺就的、冰冷规整的坚硬。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弥漫开来。那是权力的气息。
“站住!山野鄙夫,安敢擅闯宫禁!”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响起。
卞和猛地停住,身体僵硬,心脏剧烈收缩。“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民卞和,荆山采樵之人!”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于荆山绝壁,得天授神玉!不敢私藏,特来献与大王!求大王恩准觐见!”
“神玉?”守卫的声音充满怀疑和轻蔑,“就你这等蓬头垢面之徒,也配言神玉?速速滚开!惊扰王驾,你有几颗脑袋!”
“大人明鉴!”卞和带着哭腔,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此玉光华内蕴!恳请通传!若大王不喜,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他颤抖着掀开衣襟一角。
“大胆!”守卫厉喝,“王宫重地,岂容你喧哗!再敢啰嗦,立斩不赦!”沉重的脚步声逼近,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一只穿着硬革靴的脚,狠狠踹在卞和肩头!
“啊!”卞和痛呼,身体向后翻滚,重重摔在宫道上。包裹我的葛布散开,我滚落出来,暴露在冰冷的石板上。阳光刺目照射,宫道寒意和守卫们鄙夷与杀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来。
“哼,一块破石头!”守卫嗤笑。
“拖走!押下去,听候发落!”
粗糙的手粗暴地抓住卞和胳膊,将他拽起。我的视野天旋地转,只看到冰冷的石板、晃动的甲胄和卞和沾满尘土血迹、写满绝望的脸。他被拖向宫墙深处某个黑暗角落。而我,被遗弃在冰冷的宫道上。第一次,我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类的轻蔑与权力的冰冷重量,那重量几乎要将我新生的意识压回混沌黑暗。一种类似晶体濒临碎裂的尖锐“痛感”,在核心深处蔓延。
黑暗。潮湿。霉烂的气息混合着陈年血锈的腥甜。卞和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呻吟。他的左脚扭曲着,肿胀发紫,血肉模糊。断骨之痛日夜攒刺着他,也传递给我沉闷、持续的震荡。那是生命被摧残的哀嚎。
时间失去界限,只有痛苦和绝望流淌。卞和时而高热呓语“宝玉…大王…”,时而清醒忍受剧痛。他仅剩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我,指节泛白,几乎要将我嵌入骨肉。他滚烫的体温和汗水,成了这冰冷囚牢中唯一的热源,也是对我意识最残酷的烙印。
不知熬过多久。牢门开启声带来冷酷宣告:“罪民卞和,大王有令:汝以顽石欺君,罪在不赦!念尔初犯,姑且饶尔性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刖左足,永为刑徒!此石,弃之荒野,永为警戒!即刻行刑!”
卞和身体猛地一颤,喉咙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攥着我的手骤然收紧!我能“感觉”到他全身肌肉绷紧如铁,血液奔流声轰然作响。
狱卒冲入,粗暴地将卞和拖拽出去。断腿在地上拖出血痕。我被强行抠出,扔在牢房角落的烂草堆里。
外面刑场上,阳光惨白刺眼。卞和被死死按在血迹斑斑的木砧上。他挣扎着,嘶吼:“大王!冤枉!此乃神玉!神玉啊——!”
回应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带着血腥气的刀光,如同死神的狞笑!
“噗嗤!”
沉闷的钝响!
紧接着,是卞和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我意识深处!比地层崩塌更剧烈百倍的震荡传来!一个生命被撕裂的绝望与剧痛!
温热的液体,带着窒息的血腥气,如同滚烫的雨点溅射!几滴,落在我冰冷的石皮上。
“滋……”
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在我核心深处响起。那是某种“存在”被剧烈灼烧的感应!那滚烫的、带着卞和生命最后灼热与无尽痛苦的血液,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表面”!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到灵魂层面的剧痛攫住了我!那痛楚源于这鲜血中极致的冤屈、绝望和生命终结的巨大能量!
这剧痛像撕裂混沌的闪电!亿万年的懵懂黑暗被驱散!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感,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在我晶体最深处轰然炸开!我“看”到了刑场惨绝人寰的一幕:卞和倒在血泊中抽搐,断腿处血肉模糊,骨茬森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圆睁,空洞地“望”向我被丢弃的方向,烙印着无尽的冤屈、不甘和至死不渝的执念!
那目光,比刀锋更冷,比鲜血更烫!如同烧红的钢针,刺入我刚被剧痛唤醒的“意识”核心!
“啊——!”一声无声的尖啸在我内部疯狂回荡!构成我的亿万晶体微粒剧烈共振、哀鸣!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混合着鲜血的灼痛,如同冰火毒液,流遍我成型的感知脉络。
荆山的安宁彻底远去。我,在卞和滚烫的鲜血和冤死的目光中,真正“诞生”了。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和名为“恐惧”的冰冷烙印。我知道,所谓“天命”的祭坛,是用血肉铺就的。而我,已被推上了这祭坛的第一级台阶。
黑暗再次吞没。这一次,是被遗弃的死寂。我躺在郢都城外废弃的乱石坑中,与断戟枯骨为伴。夜露浸透,烈日烤烫。野鼠爬过,雨水冲刷,却洗不去那几滴干涸发黑、仿佛依旧滚烫的卞和之血——烙印在我意识上的第一道深疤。
时间在孤寂中爬行。卞和临刑前的惨嚎,那双凝固冤屈与执念的血红眼睛,日夜在我意识中回放,带来晶体深处的刺痛。那痛楚源于血腥场景,更源于冰冷的“认知”——人类世界充满暴虐与不公。“王”的意志,可轻易碾碎凡人的信念与血肉,只因他不“相信”。
我本能地“排斥”感知。意识向内蜷缩,试图沉回无知无觉的混沌。荆山涧水的冰冷、地脉的安稳搏动……记忆变得诱人。然而,卞和的血、泪、目光,如同烧红的锁链,锁住我试图沉沦的意识。每一次退缩,都被灼烫唤醒。
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许是十年,几十年?)。坑外的世界喧嚣更甚。战鼓、号角、哭喊……更酷烈的铁血气息弥漫。楚厉王已死,其子楚武王继位,更加好战嗜杀。他的名字与战争气息,像冰冷的蛇缠绕大地。
然后,在一个暴雨初歇、泥泞不堪的午后,一个身影,一瘸一拐、艰难无比地挪到了乱石坑边缘。
我的“感知”瞬间绷紧!那残破的轮廓……仅剩右腿支撑的姿态……周身弥漫的、混合着巨大悲痛、炽烈执念和燃烧生命般疯狂的气息!
是卞和!
时间刻下残酷痕迹。他瘦骨嶙峋,脊背佝偻,须发如枯草沾满污泥。那张脸只剩风霜刻下的深壑。然而,那双眼睛!比刑场上更可怕!没有了泪水绝望,只剩下沉淀到骨髓的、如同熔岩般凝固的执念!那执念强大纯粹,穿透空气,牢牢锁定了深埋污泥中的我!
他看到了我!或者说,他那被执念锤炼的直觉,穿透了遮蔽,“抓”住了我!
“嗬…嗬…”他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老泪涌出。他连滚带爬扑进泥坑,不顾石块硌伤膝盖手掌,疯狂扒拉碎石腐泥。污泥沾满脸颊衣衫,眼中只有我!
终于,他再次触碰到了我冰冷的石皮!
“啊!”一声混合痛苦与狂喜的呜咽挤出。他剧烈颤抖,饱含数十年苦难。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破碎的心脏,将我从污泥中捧出。冰冷的泥水滑落。他把我紧紧贴在脸颊上,滚烫粗糙的皮肤紧贴我的表面。一股比当年鲜血更复杂、沉重、滚烫的“情感洪流”如同岩浆,汹涌冲入我意识深处!
那里有数十年断足之苦、刑徒之辱;有家破人亡、被唾为疯子的孤寂;有坚信不疑的疯狂执念;更有近乎殉道者般的昭告信念的决绝!这洪流庞大灼热沉重,瞬间将我试图退缩的意识淹没熔铸!源于厉王时代的恐惧,在这滚烫的、岁月淬炼的执念洪流前,渺小而苍白!
“老玉……”卞和的声音嘶哑如血沫,“我…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这一次…武王…他定能…识得…”
他将我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嵌入骨血。然后,他用仅剩的右腿和一根粗木棍支撑,以摇摇欲坠的姿态,再次站起。目光投向郢都,投向那座吞噬他双足的巍峨宫城。那目光,燃烧着最后、最疯狂的生命火焰。
他捧着沾泥的我,像捧着燃烧的灵魂。一步,一拖……带着残废老人全部的生命力量,向着那座即将吞噬他最后希望的冰冷王座,再次蹒跚而去。泥泞的地面,留下沾血带泥的脚印,和木棍沉重的顿地声。
咚…咚…咚…
那声音敲打大地,也如重槌敲打我剧烈震荡的“意识”核心。荆山记忆远去,亿万年安宁化为泡影。我冰冷玉体深处,在卞和滚烫执念和这通往王座的血路上,被永久改变。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觉悟,如深水暗流涌动:
天命之路,始于荆山璞玉,成于帝王刻刀,却注定要以血肉为阶,以骸骨铺道。王冠的重量,原来需要断足丈量。